她离开后,耳边归于寂静,洒扫的宫人做完了事也都各自退去,这条小道上安静得连轻微的风声都能听得清楚。
安静无事时,总难免胡思乱想些事情。恍然记起七岁时刚入太子府的时候,那会儿年纪小个子矮,连跨过门槛也要费些劲。冬天的衣裙又厚重,一步跨过去未注意裙摆就一脚踩了上去,后果当然是向前摔去,手里又端着茶盏来不及撑地,那一下摔得实实在在,大概是紧张之下把茶盏握得紧了,整个身子落了地才发现那茶盏竟半点没损,平平稳稳地被我放在了地上。
那是在太子的书房里,我当着太子和一众府中下人的面演了杂技……
一阵倒吸冷气之后一阵安静,回过神来的尚侍过来呵斥道:“连个茶都端不好,日后怎么在府里做事!出去跪半个时辰!”
“算了算了。”他笑着离席,走到我面前,我慌张地撑起身跪好,他蹲下来看看我,又看看我面前放着的那盏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打趣说,“你可以啊,一滴都没洒。若不是知道你爹是文官,我还要以为你从前练过功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起来吧,以后端茶送水的事换个人。”他的目光扫过门槛又停在我身上,“你先长个子。”
九年前的事了,我早已不会在过门槛的时候被绊倒,可他,也不会在我被罚跪的时候出来说一句“算了”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从成为他的宫嫔那天开始,我就已不能再倚靠他的保护。哪怕他赐了我宁为封号。
双膝跪到发麻发痛,然后失去知觉,可微微一动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
瑶妃留下的宦官始终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目不斜视且一不吭声,就好像一个木头人一般。此时见婉然走了,周遭又没有别人,他才走近我,躬身道:“臣不想为难才人娘子,可眼下还未见各宫娘娘问安回来,若让娘子此刻离开,一会儿有旁人路过见了,臣回去不好同瑶妃娘娘交代。娘子再忍一忍,待得各回各宫了,娘子也回去便是。”
我心觉诧异,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帮我。毕竟就算像他说得那般,可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让旁人知道了,瑶妃绝不会轻饶了他。
他见我这般神色,又垂眸解释道:“娘子不用觉得奇怪,如今跟在娘子身边的红药是臣的亲妹妹,臣也不求其他,只求娘子不要为难红药。”
“原来如此。”我了然,放心地一笑,“红药是我身边年纪最小的宫女,你不帮我我也断不会刁难她。今天这事一旦传出去对你无益,你就不必冒险帮我了。跪一个时辰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刚要说话,眼睛微一抬忽然噤了声,向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和贵嫔娘娘万安,竫贵姬娘娘万安。”
我也俯身一拜:“娘娘万安。”
“从前礼数最是周全的宁才人现下竟因失仪在这儿罚跪,真该叫尚仪局的都来看看。”和贵嫔刻薄地讥讽,“也怪不得别人,是你自己太张狂,以为愉姬不敢罚你、皇后娘娘不愿罚你就没人动得了你了么?”
我眼眸低垂,从容不迫地道:“今日之事,是臣妾失仪在先。可日前那件,却是臣妾循着礼占着理,故而皇后娘娘和愉姬娘娘都不曾责罚,何来‘不敢’、‘不愿’之说?怎么难道和贵嫔娘娘觉得,六宫的规矩是能凭着谁的‘不敢’、‘不愿’而变的吗?”
和贵嫔面色微变:“你竟敢……”
“贵嫔姐姐何必同她置气。”竫贵姬由侍女扶着,行上两步站到和贵嫔身侧,徐徐地道,“从前能在御前混得那般好,不就靠这一张巧嘴。这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的人,姐姐哪里说得过她?”
她在我面前踱了两步,又道:“一口一个规矩,本宫可听说昨儿个和贵嫔要罚你,你以她不是你宫中主位为由顶了。瑶妃娘娘也不是你的主位,你倒是任由着她罚。”她微微弯下腰来看着我,“也不知宁才人你是真守着规矩,还是欺软怕硬。”
“贵姬娘娘谬了。”我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答得不卑不亢,“一来如臣妾方才所言,昨日之事臣妾循礼占理,和贵嫔娘娘掌掴宫嫔就是不可,而今日确是臣妾失仪在先;二来,今日陛下驾临凤翟殿,娘娘觉得,臣妾若那时差人去向皇后娘娘禀明此事扰了陛下心情是好事?”
话音刚毕,和贵嫔忽地上前一步,未及我回神扬手劈下,厉声怒斥:“你还振振有辞!本宫今日便掌掴了你能如何!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敢日日拿着规矩和陛下压人!亏得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有多厌你,还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她指上套着长长的护甲,这一巴掌下去,我捂着脸颊犹是觉得阵阵割痛,大约是被划伤了。可面上的疼痛却不及心底席卷而来的羞辱感,这感觉直让我浑身打颤,几乎就要忍不住起身打回去,最终却是十指紧扣着手心,用另一种疼痛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语中森冷之意分明:“贵嫔娘娘既然一定要打这一巴掌,晏然此时没得躲。但娘娘须得知道……这宫里,‘一报还一报’这话有时最是灵验。”
“一报还一报?”她一声刻意提了音的轻笑,鎏金护甲勾起我的下巴,眼中蔑意尽显,“本宫倒要看看,你这个敢擅服避子汤触怒陛下的贱婢,究竟有什么本事来还这一报!”
她们在宫人的服侍下离去,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婉然小跑着赶回来。看见我脸上的伤痕先是吃了一惊,转身就喝问那宦官:“谁给你的胆子!”
那宦官被她拽着,连连作揖道:“姑娘……姑娘误会了,您借臣两个胆子臣也不敢动手打宁才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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