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二这两年经常回顾自己的?一生。
他曾听人?说?这是人?老了的?表现,可事?实上他并?不老,他去年才刚过了而立。按照老家的?说?法?,才刚刚算是长大成人?。
他想,跟当年的?自己比起?来,也许真的?是成人?了吧。
十岁以前的?钱二,是一个乡绅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于是选择了修仙。
十岁以后,他是摘星楼少爷的?跟班,对上谄媚狗腿,对下仗势欺人?。虽然没造过什么?大孽,却也的?确不是个东西。
二十七岁,摘星楼倒了。这是他人?生的?拐角。一场丢尽摘星楼脸面的?拍卖会,他转过脸就投奔了昆仑。当时觉得,自己有千般道理,如今想来,不过是势利又凉薄。
二十七到二十八岁,他被昆仑的?那个小姑娘骗到了战场上,血色的?战场,刚进?去,就丢了一个哥们儿,临出来,又丢了第二个哥们。
这就是他苍白而贫瘠的?前半生,如果生活是一部故事?话本,他大约就是个名字都不会被读者记起?的?龙套。
尽管最后一年,也曾几次的?险死还生,搁在那话本的?文?字里,他只怕还占不到两章。
他的?而立,是从二十八岁,那个血色的?夜晚开?始的?。
伏尸遍地?,巨帆城的?街道上,举目皆是奔逃身?影。
“城主殉城了——!”
城主府侍卫,丢盔弃甲的?从塔楼里跑出来。十来步远,被海怪一脚踏成肉泥。
他趴在赵大的?后背上,耳边是呼啸的?海风,和赵大粗重的?喘息。
“阿大,把我放下吧。”
赵大两手兜着他的?腿,往上颠了一颠:“前面就是城门了。”
钱二一只手臂已被海怪咬断,血水淌过赵大肉呼呼的?脖子,淋漓了一路。
“我废了,再遇上海怪,只能给你拖后腿。”
赵大满脸横肉的?一笑,“现在知?道拖后腿了,平时让你多练体,说?什么?不急,筑基再练……”
赵大的?声音,戛然而止。
城门楼上,仙灵宫弟子被钉死在城门的?正上方,死不瞑目。笔直淌下来的?血线,刺痛了逃亡者的?双眼。
赵大怔怔的?:“妈了巴的?,这海怪竟然是人?放进?来的?……”
那是他们初次在那场混乱中,见到人?为的?手笔。
在此之前,无论是水里发现蛊毒,还是昆仑组织撤退,甚至仙灵宫的?合道修士叛变,都不知?道。
他们是只是连命牌都还没上的?昆仑记名弟子的?跟班,是战场上最低端的?散修。
这种突发的?灾厄,如果自己不盯着,没有人?会特意通知?他们。
而他们,没见过世面,没受过教养,没经过大事?,人?心浮动的?夜晚呼呼睡得正香,以为天塌下来有昆仑顶着,又哪里懂得。
黑色的?火焰拦住了出城的?去路,几经生死才逃过来的?人?,纷纷跪倒在地?,发出绝望的?哀嚎。
“天爷啊——”
他们被放弃了。
赵大背着钱二,二话不说?转身?就望下层的?入口跑。
“底下有个死狱,能进?不能出,海怪应该进?不去。”
那些行尸,就是在这个时候站起?来的?。
有生前的?攻击力量,却没有活人?的?痛感。
打?不过……他们这些小修士吓得腿都抖了,哪里打?得过?
赵大把他塞在一个石墙和石墙的?夹缝里,撑着口子对他说?:“兄弟,好好活着,哥给你把那些玩意儿引开?。”
钱二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死死的?抓着他不放:“你藏在这,我去引开?,反正我已是个废人?了。”
赵大掰开?他的?,叹息着笑了一声:“你当我不想啊,平日里你总让我减肥,今日算是后悔了。”
钱二卡在石缝里,愣了一下,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生死关?头竟然只是因为太?胖无法?藏身?,竟然只是因为胖……
“我跟你一块儿,是生是死,咱这回就真当兄弟了。”钱二说?。
赵大在他脑袋上杵了一下,回头看一眼逼近的?行尸:“傻子,咱哥儿四个出来,总得有一个活着回去。”
赵大头也不回的?,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远远传来的?怒吼,直到终了,没有半声呻.吟。
钱二在那时候才信了摘星楼的?传言,赵大在乡里杀过人?,是见过血的?。修仙是为了筑基之后,可以在官府消了案底,回乡孝敬他老娘。
钱二躲在那个石缝里,躲了三天,饿得头昏眼花,但是不敢出去。整个巨帆城剩下的?活人?都期盼的?昆仑、仙灵再杀回来支援,并?没有发生。
他本来是应该活活饿死的?,他本是活该饿死的?。
因为那时候他们心底还抱着侥幸,等人?救援的?心思?还没有断绝。直到,他听见一声微弱的?哭声。
透过石缝的?裂隙,他看见一个没断奶的?娃娃,脸前面吊着个奶瓶子,被人?隐蔽的?藏在一张五斗橱下。
“这个娃娃,等不回他的?爹娘了……”
思?绪在那一刻轰然炸开?,钱二忽然泪流满面。巨大的?惶恐盖顶淹没,等不回了……
然后,灵魂归于一种死寂的?冷静。
我一个大老爷们,有手有脚,怎么?也不能跟奶娃娃一样,等不来爹娘生生饿死!
钱二,你不是盼着不用听人?吩咐,万事?自己做主么??今天,此刻,该是时候了。
原来做自己的?主,从来不需要你爬到万人?之上的?位置。
它只需要你,下定决心。
握住命运的?转轮,你将发现一切的?不得已,拗不过,无能为力,独善其身?,都不过是软弱的?借口。
把那个娃娃绑在背上,他自己观察敌人?的?来向,寻找暂避的?处所,决定休整的?时间,制定逃亡的?路线。
他冷静得像一只上满了发条的?钟表,按部就班,精密周详,与行尸擦身?而过也能秉吸闭气,反手捂住孩子的?口鼻,半点没有发抖。
他本就是个很精明的?小伙子,那天晚上,他又恰好很有运气。
他终于带着那个孩子,逃进?了死狱的?入口。
死狱里的?环境更加恶劣,那个薛无间张口就是:不知?你们这些人?身?上中没中蛊,死狱不能因为我的?怜悯死更多的?人?,所以你们一年内不准踏出西区半步,伸手剁手,迈脚砍脚。
冷血而无情。
而那个沈从容更不是东西:各位,你们看死狱就这么?大点地?方,凭白多养了你们一群,我们压力也是很大的?,是不是都交点买路钱?
毫不掩饰的?压榨。
钱二被搜走了身?上所有得用的?东西,终于住进?了一个狭小的?土洞。
他把头埋在小娃娃软软的?肚皮上,泪流满面。
他仍然活着。
感谢上苍,派了这个孩子来拯救他。他要把这个孩子养大!
钱二的?而立,从二十八岁开?始。
思?绪翻滚着,却不耽误钱二干脆利落的?给孩子们切西红柿。。
最大的?孩子帮他按住那颗溜圆的?柿子,他单手持刀,刷刷刷,切成均匀的?六块。
“哦哦!又是一样一样大的?!叔叔刀法?最好了!”
小孩子们总觉得自己的?保护者,像天一样高大。看见什么?,都当作一种举世无双的?本事?。
钱二笑笑,在墙角的?茅草堆上坐下来。
刚才和那两个混蛋干架,消耗有点大,他今天晚上必须得一动不动的?,不然吃下肚的?东西很快就消化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