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孤鸾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石板上,抵死哀嚎。
杨夕蹲下来搂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的拍着,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语。
想起鸟师兄在昆仑山人见狗嫌的悲惨人缘,想起宁孤鸾说过:我就不改,我就这样,就这么稀罕我的人才是真的稀罕我。
杨夕就觉得人都没了?,安慰什么的都是狗屁。
从云想游平日的表现里,真看不出来有多稀罕这傻鸟。逮着机会就往死里欺负,动辄上脚踹。可这一封遗书,这封听着就知道?每次出征都要立一遍的遗书里,云想游对这个欠揍的死鸟,怕是相当怜惜的。
杨夕出现以前,人偶堂仅有的两个弟子,朝夕相处了?……至少六十年吧。
杨夕忽然想到,以鸟师兄这种难以相处的脾气,云想游很可能是他?唯一真心实意的师兄。
怀里的肩膀渐渐不抖了?,杨夕连忙低头去看。
宁孤鸾眼里露出一种刚刚长成的幼兽,被逼得退无可退时的孤狠。
“杨夕,我要入战部。”
杨夕肯定是不会拦他?的。
而这世上能够拦住这只横冲直撞的小家雀的人,刚刚已知又?少了?一个。而另一个无面先生,如今困在山门里。
杨夕目送着身?形消瘦的青年,一撅一撅的消失在融融暮色里。
抬头看了?看那只重新折起来,扑腾扑腾着慢慢飞的纸鹤。这东西也不知道?飞了?多久,才能一个个找到遗书里提到的人。
看着不像个新的了?,宁孤鸾时隔这么多年才回昆仑山,难为这纸鹤风吹雨打的煺了?色,却还没坏掉。
杨夕一抬手把它抓下来,感?觉到纸鹤在手心里呆着不动。
原来会装死。
杨夕转过身?,向?着广场最内一圈的芥子石洞府而去。白?氏一门七十几个师哥师姐,都在同一幢芥子石小院儿里居住。
她?直觉这纸鹤下一个找的该是小师兄。由着它自己飞,还不得飞上一天?。
杨夕与宁孤鸾不同。
她?从云想游的死讯中感?受到的悲痛,并?不如何强烈。
伤感?当然是有的,但?甚至比不上她?在死狱里亲见喜罗汉、邪法师命丧眼前。
那两个是过命的兄弟,尽管是半路相识。
而云想游……
对于这位昆仑山少壮派中拔尖儿扛鼎的大师兄,杨夕跟他?其实并?不太熟。有限的几次见面,他?是“坏师叔”的帮凶,是“坏师兄”的帮凶,是受罚的最少的“凶残师父”的帮凶。
杨夕对他?狗腿子的形象根深蒂固。
想得起来的美好,大约就是月光下独酌哼曲,那真的很安然闲适的一个侧影。
可杨夕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狗腿得相当可爱的人。
甚至于说,云想游是她?所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身?份高贵却不令她?反感?的人。
皇帝的叔叔。
单讲出身?的话,云想游怕是杨夕见过最值钱的人。否则邢铭也不会每每用他?来掸压那些自持身?份的弟子。
他?也有那种出身?优良的人所特有的拿腔拿调,看似矜持,实则敷衍。狼心狗肺的不拿别人的人生当回子事情,肆无忌惮的挥霍着他?人的宠爱,并?且从不认为自己该遭报应。可他?比之旁人似乎多了?点?什么……
很粗糙的,把你看在眼里的感?觉。他?比一般的贵族子弟计较,记仇小心眼,坏还不肯蔫,非要给你放在面上。胡搅蛮缠明明有的是钱,打个麻将还非要赢光了?别人的家底才算。
他?是真的把这些身?份低贱的弟子,当作平等的人。不宽恕,不忍让,不同情。他?坦然得讨人喜欢,可以堂而皇之的跟你开口:“爷能拼爹,你闪边儿去!”
反比某些体贴的回避,更让杨夕感?到舒心。
自己是个什么秧子,杨夕是知道?的。也不吝被别人知道?。
可她?就是由衷的厌恶,来自旁人的:你小时候好可怜,我得帮助你。
这会让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爬不出“可怜”这个噩梦了?。
不记得是谁说过,真正觉得自己可怜的人,是羞于启齿,或悲痛到无法启齿的。宣之于口者,盖因是为了?博取同情,或者博取眼球。
白?氏门前,杨夕站下了?。
飞蝗一样的纸鹤、纸剑、纸方?胜,呼啦啦雪片一般向?同一间房子的门窗涌去。白?门七十二弟子皆尽站在院中,带着担心的神情,沉默观望。
雪白?纸笺的尽头,释少阳在一片或跳脱,或沉稳,或不以为意的“死后可拆骨炼俯,交由释少阳使用中”,颤抖成一片哀风中的枯叶。
杨夕松开了?手中装死的纸鹤,卷了?毛边儿的纸鹤果?然也晃晃悠悠的加入了?雪片大军。
她?怎么忘了?,小师兄可是人缘很好的……
释少阳不是人憎狗嫌的宁孤鸾。
昆仑好少年,大众好儿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成年男子的身?量,更是有了?继承白?允浪的衣钵成为“女汉子”“女妖精”们?心中永恒的大众情人之趋势。
人群中总是有这种引人瞩目的“发光体”,他?英俊、他?美好、他?出名,如果?他?再拥有强大、高尚这样的特点?,简直是天?赐的偶像。再有那么点?无伤大雅的小缺点?,比如脑坑,比如爱紧张,这偶像就亲民得可以去励志了?。
熟识的人都愿意对他?好,不认识的人也有许多偷偷关注他?。
君子剑释少阳,就是这么一个,即使再强大无畏,都被所有昆仑战部默默疼爱着的“永远的少年”。
甚至有的新入战部的弟子只是听过释少阳一个名字,脸都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立遗书的时候想着死了?还有个剑俯可以给人,给谁呢?哦,好像君子剑的剑俯是坏了?的。
于是“若不幸身?死,可拆骨炼俯,剑俯交由释少阳使用”。
可是释少阳,几乎背不起这样沉重的疼爱。
他?的脊梁都被压弯了?……
“师祖,师祖,少阳能不能不用这剑俯……”释少阳挺拔的身?体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
素来和蔼的昆仑大长老苏兰舟,左手擎着一杆烟枪,右手拎着释少阳的耳朵。于翻飞的“雪片”中吞云吐雾,不近人情:
“那你想怎的,就此?不进阶了?,还是再找个剑仆给你用?人好好的孩子自己个儿也能成剑,给你当两年剑仆顶天?了?,还能管你个百八十年?”
释少阳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趴在地上只一声声的哀告。
他?一想到那些死去的师哥师姐,甚至是师弟妹们?,死无全尸,就是为了?身?体的一部分能背在自己的背上,他?就觉得扛不住,他?真的扛不住这份殷切的期望。
他?时至今日,才刚刚懂得,师父当年说的:你往后的路,难呢。
苏兰舟抽了?一口烟,扫眼看见外边儿的杨夕。淡淡点?了?个头,并?以眼神示意有什么大事儿也先在外头等着。
拍拍释少阳的脸,浑然没听见他?刚才的说话一样:“依我看,还是用云想游的的剑俯。你知道?,这些年你陷在南海,谁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出来。先没的弟子,剑俯也基本分出去了?,剩下好的不多。云想游十六骨剑俯,算是拔尖儿的了?,小棠为了?把想游的剑俯弄回来,险些就让死狱的犊子们?被蓬莱给团灭喽……”
“师祖!”释少阳从胸腔里发出悲鸣:“少阳不做剑修了?,少阳可以像高师叔一样,做法修!”
他?跟云想游的关系,那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爱得不够用脚踹”。
这趟回来的接应因为花绍棠的迟到死了?多少人,想到这些都是因为自己,释少阳简直被逼得发疯。
苏兰舟忽然一脚踩在小徒孙的肩头,把这小子直接踩了?个脸着地。一杆烟枪戳着释少阳的腮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