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祚被急疯了。
徒劳的把陷在幻境里的?人往外搬,然而刚刚搬出那个能凝固人空间,这些人就会忽然动起来。一脸幸福笑容的,迈开两腿,再自己走回去。
连天祚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看到了些什么,才会如此深陷不能自拔。
自杨夕断开连偶术之后,他眼中的?世界就是一个空旷的山洞,幽深隧道的?尽头是一个宽广的空间,不知材质的黑色石板铺满地面,倒映着?一张张立足其上的?凝固笑容。
那空间宽广得不像山洞,倒比连天祚几万年间见到的大多数皇家庭院还大些,像一座传承自远古的地宫,华丽奢靡的帝王陵墓。
蓝发的?延维娇媚的?嗓音在耳边一次次响起:“欢迎来到神的?伊甸,这里永无痛苦,永无悲伤。”
连天祚又一次把邓远之?搬出来,光滑的?石壁找不到可以系绳索的地方,于是在地面挖了个坑,要把邓远之?埋半截进去。
这样总跑不回去了……吧?
大手按着?邓远之?挣扎不休的?脑袋,连天祚在擦汗的?间隙,回望一眼洞口尽头的延维,浑身冰凉的?。
人身蛇尾的美人儿脸上的?表情,被凶恶的挣扎和慈悲的注视来回争夺。粗长柔韧的尾巴裹着坚硬细密的?鳞片,贴着地面缓缓摩擦。孤零零的影子,打在粗粝的?墙壁上,折出的层层锯齿,放佛终于露出了獠牙。
连天祚木然的看着?。
那里只有一个延维,与他之?前?打死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那林子?里的?老?树根,会把他埋进去又吐出来。
可是别人都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魔鬼的幻境能诱惑他带来的所有救兵,却似乎单单放过了他一个。
这不是第一次了。
高胜寒厌恶的眼神在脑海里依然分明:“你简直就是个专门拖人下水的灾星!”
是因为我太笨了吗?
一次又一次,亲密无间的人,从来也没有过好的下场。那么多那么多,伸出援手的?人,再也没能活着?回到身边。
连天祚不是没有怀疑过高胜寒的?咒骂是不是真相。
大厅里的?光线透出来,在甬道中切割出边界分明的光暗交界。
连天祚站在光明的边缘,目光越过洞口孤立的?延维,定定的?看着?大厅里跪坐在地诡异微笑的?杨夕。
片刻,一向?耿直心肠的?魁梧灵修,缓缓蹲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对不起,杨夕……对不起,可我不敢再找人,来救你了……”
连天祚的?身后黑暗里,被土堆埋得只剩下一个脑袋的?邓远之?,两眼静静的?望着?光明。
甬道里轻轻响起,一个男人无助的呜咽。
……
小夕坐在阿爹的肩膀上,短短的小手搂住阿爹的脖子?,头上的?两角辫儿一晃一晃。很幸福,满满的?安全感。
按说,人在福中不知福。世间最宝贵的最让人珍惜的?,往往是未得到,和已失去。
可小夕心里就是莫名的?知道,这是很难得的?幸福。
为什么会知道呢?
算了……不重要……幸福在手上,谁还会去纠结得来的原因呢?
“阿爹,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穿长衫的?温和男人,一手握住小女儿的脚腕子?,“小夕不是要去看阿娘吗?阿爹带小夕去看阿娘呐。小夕不开心吗?”
对哦,是要去看阿娘的?。怎么居然给忘了呢?
“开心的?!”
“小夕还记不记得,要跟阿娘说些什么呀?”
杨夕只是稍微一想,就有一段话从脑海里冒出来,好像曾经有人对他重复了无数遍。是的吧,阿爹教过很多遍了吧。
“小夕要说,我?跟阿爹过得很好,阿爹今年中了秀才,可以到镇上教书了。赚了银子可以给家里买肉吃,小夕也很好,小夕可聪明了,阿爹教了算术,小夕学得特别快。等再大一点,阿爹还要教小夕识字。小夕会是咱们老?家第一个……”
小小的女孩儿忽然停了下来。坐在阿爹的肩膀上皱眉,一蓝一黑的?两只眼睛,疑惑地盯着自己的?手背。
为人父者,注意到了女儿突然的停顿。温柔的?笑笑:“小夕怎么了,后边是不是忘记了?小夕要说啊,阿爹会让你做咱们方圆十里第一个识字的?姑娘,第一个女秀才……”
“阿爹……”杨夕怔怔的?盯着自己的?手背,洁白无瑕的?手背,流淌着?小孩子独有的?软糯光泽。
可她总觉得,那里少了什么……
“阿爹在啊。”
杨夕却感到了强力的?不安,急于验证什么一样,急急的一遍一遍叫:
“阿爹?”
“阿爹?”
“阿爹?”
身下的?阿爹也一遍一遍的?应着?,温柔而耐心。
“我?在。”
“我?在。”
“我?在。”
温和的?嗓音,让人依稀可以想象他微微翘起的,关切而幸福的?嘴角。好似……
阿爹翘起嘴角的?时候像什么样子来的?
阿爹长什么样子来的?
杨夕忽然像掉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窟里,蓦然发觉自己完全想不起阿爹的脸。脑海中流水般趟过无数张不认识的?人脸,但杨夕知道那里面并没有阿爹!
猛然抬起头,只见前?方有明亮光芒的?甬道尽头,一个身穿黑色麻衣,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站在光明的前?方。
张开双手向?着?杨夕,看他的?口型,依稀在说:“杨夕,苍生不死……”
杨夕怔怔盯着那个拦住去路的?老?人,一个少见的?姓氏爬到嘴边儿上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阿爹,阿爹!你看到前面的人了吗?”
阿爹依旧温和的?无可挑剔:“人?前?面没有人呐。”
“不是的阿爹,有人的,我?看见人了!阿爹你要撞上去了——”
稚嫩的童音,戛然而止。
阿爹径自穿过了那黑衣老者的?身体。
脚步匆匆而平静。
就仿佛那里从来没有过一个人。
一虚一实,亦真亦假。杨夕从阿爹的肩膀上跌落下来,摔倒在泥土里,弄脏了白净的?脸蛋,划伤了软嫩的?手指。
手指在流血……
黑衣的老?者,须发皆白,满脸血痕交错着?皱褶。丑陋而可怖,他面冲着杨夕,低下头来。
“杨夕……”
阿爹一身长衫,在光芒的?边缘站下,回过头,在逆光中伸出手。长衫儒雅,声线温和:“小夕……”
杨夕趴在地上,眼中流血的?手指,一错眼是雪白软嫩的短粗胖,一错眼又是伤痕累累的?修长。
在那修长的手指下,珠圆玉润的手背上,隐隐约约是一枚青色的火焰。
青色的火焰……守墓人……昆仑……
黑色麻衣,满脸血痕的?老?人低下头来,低声的?絮语。杨夕终于听清了他的?声音:“杨夕,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杨夕猛然抬起头来,七窍流血,双眼直直的盯着那老人丑陋的?微笑,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名字忽然从脑海中蹦出来,金光乍现:“焦师兄!”
整个幻境也开始出现滋啦滋啦的声响,眼前的?画面跳帧似的?一卡一卡。
杨夕剧烈的?喘息着,挣扎着,曲起一条腿,想要从地面上爬起来。
一只温润的手掌伸到面前,干净的?掌心上掌纹很浅。
“小夕,你不想一直跟爹爹在一起吗?”
杨夕听见她的阿爹这样说。
她抬手握住了那只手掌,干燥而温暖。
那只手掌也同样反握住了杨夕,它们差不多大,一样修长,一样雪白,一样漂亮得不像穷苦人家干活儿的手,仿佛带着养尊处优保养出来的贵态。
杨夕看着?那双交握的手:“想啊……做梦都想……”
白衣长衫的?阿爹,在逆光中翘起了嘴角,像欣慰的微笑,又像诱人的?恶魔。
杨夕紧紧的?握住了那只手,借着?那力量站起来,她说:“可我不能,我?死都不能……”
天罗绞杀阵——绝!
漫天灵丝,飞扬如雪!皆白的雪花中,滴滴红雨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