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炸开粮库大门的时候,身后响起一声疾呼:“且慢!粮仓开不得!”
一道?劲风贴着耳朵扫过去,杨夕机敏的侧身一躲,反手向发声的方向一捞。
捞到一截儿空荡荡的袖管……
杨夕盯着那只袖管的主人,黑衣银羽,长发扎在脑后,左脸被垂落的流海挡住了一小半。银羽徽记像是云家的,然而杨夕从没见过黑衣银羽的云家人。
“谁?”
黑衣男人正对着杨夕,坦然道:“我叫云想闲,是天羽这次派来的赈灾巡察使……”
杨夕手中的刀直接就架上了云想闲的脖子上?:“我是杨夕。”
云想闲身后跟了十几个执刀仗剑的修士侍卫,几乎是第一时间把武器对准了杨夕。云想闲却抬起唯一的一只手压了一下,领头的侍卫犹豫了一下,带头把武器指向了地面。
云想闲说:“我知道你是谁。”
杨夕扯了他一把,从背后贴着他的耳朵道:“不怕我杀你?”
云想闲很平静:“杨姑娘这不是没杀我么?”
杨夕盯着面前这个云氏子弟的后脑勺,这人被她拽得趔趄,气息却很稳。她刚才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只隐约的看到额前垂落的流海下面,有伤疤。
战争,谁都不好过。
即使是战争的发起者……
“为何粮仓开不得?”杨夕冷肃的开口。
“粮不够。”云想闲答道?,头也没回,果断而干脆的说下去,“这只是一个小城,粮库大小只够全城吃一年,全城人口区区三十万。而外面流民百万不止,兼之一旦开仓必然还有陆续涌来,所有人一起,绝撑不到秋天的新粮下来……”
杨夕道?:“我以为,人人嘴里紧一紧,三十万的两年,够了百万的大半年。云公子是在糊弄我数术不好么?”
云想闲的态度出现了一丝裂痕,沉默半晌,才放低了声音:
“州府虚报库存税收,积弊已久,我刚才说的是几个粮仓的大小,但姑娘若开仓去看,肯定不会是满的。我此次奉命视察,办的就是此事,战争打了许多年,天羽国力损耗甚重,大不如前。”云想闲抿了抿唇,道?,“天羽国都在北,一路走来,越是往南,粮库的实际库存与记录就相差越远……”
“这些?你们事前知道么?”杨夕问。
云想闲顿了一顿,到底是坦诚相告:“知道一些?,但是战时难免顾虑不及……”
杨夕不禁想起邢铭问他的话:杨夕,你想没想过,我们到底为何而战?
国力虚耗的天羽,开战前不会想不到如此结果。
否则世间就不会有,先养人,再屯粮,后练兵,待兵强马壮时方可开战的老话。
为何而战?
为了把钱粮打没,把百姓饿死么?
目光逡巡过云想闲空荡荡的左袖,和流海掩盖下疤痕狰狞的左脸。
连云氏自己人,都不曾有什么好下场……
杨夕觉得自己朦朦胧胧的,好像终于明白了邢师叔当时问她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为何而战,为何而战。
止战开战,百万年不休,从修真界到凡间。
这世间每一个开启战端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力?图终止战争的人,又应该做到哪一步?
苍茫大地上,因何一定有战争,仅仅因为人性的恶么?
可是区区杨夕的见识太浅薄,智慧太微末。她当时连问题都没懂,现在更想不通它?的答案,甚至连邢铭也没能用三言两语说明白到底是为何。
可是这姑娘又不愿意问一个云家的人,即便姓云的答了,她也不会信。
杨夕压了压手上?的刀,在云想闲的脖子上?压出一丝血线:“所以,你是想说什么?”
云想闲微微侧头躲开了一点,并没有在意杨夕粗暴的对待。
“与其全国动乱,一齐饿死,不如先保一部分人的生存。当然,通查下来粮库丰盈的城市,我们也是会下令开仓的……”
杨夕静默了很久,仿佛在领悟些?什么。
甚至云想闲都开始疑惑,难道这个女匪真的这样轻易就被自己说服了?
他才听到身后,贴着脖子根儿的地方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那笑意甚诡,仿佛黄泉恶鬼,忽然感惑于人间。
杨夕说:“是谁给?你们的资格,决定谁生谁死?”
云想闲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城里运气好没有受灾,于是吃自己的粮活下去。城外受灾的流民,认倒霉饿死掉。看起来多公平的决定,一切都是天意,时也,命也。”
杨夕的语调拖得极慢,一字一句缓缓道?来,轻得像是准备吃人。
云想闲忽然青了脸色。
杨夕笑一下,接着说:“那还要你们官府干什么?聆听天意么?”
“杨……”云想闲话音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杨夕手腕一转,刀尖儿抵着脖子,直接逼到了墙上?。这姑娘比他矮,于是仰着头看他,但那眼神里像有一根具象的反骨。
“粮食丰盈的城市,会开仓放粮……哈,我想起来了,我见过的。”杨夕晃了晃脑袋,没拿刀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今天是东北边的城市放粮,三天后是西边的城市放粮,只要还有消息传出来,饥民就还有一点点希望,地平线上面黄肌瘦的人群每天都在向着传说的地方赶路……
“粮是有一点的,毕竟是多出来的么,但是没有人收容他们。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就饿死在了赶来赶去的路上。
“活下来的灾民寥寥无几了,多?余的粮食养得起了,于是终于惩治了贪官污吏,有城市开门接纳了他们。饥荒于是终于得到了解决,用把饥民都饿死的方式。
“百不存一……大概是这个比例吧?”
云想闲直勾勾的看着杨夕,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不是不震惊的。
杨夕冰冷而鄙夷的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刻骨憎恨的那群人中的代表。
她有一瞬间不能明悟,那么重要的饥荒,苍茫黄土上?挣扎的逃荒大军,啃秃了皮的枯树,还有遍地的饿殍,她先前为什么会忘了?
尘封已久的记忆,呼啦啦顺着闸门打开,她曾经跟着一个龅牙突起的老杂毛,陷入过同样的境地,体会过相同的绝望。
杨夕刀尖儿抵着云想闲的脖子,手上?死死攥着刀柄,似乎随时都有再进一寸,直接把人捅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