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不言第一次与那片苍白的夜色相逢,是在炎山秘境破裂之后。
彼时上一代门主新死,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少年,毫无准备的被传承了圣歌。挂名成了经世门万年来最年轻的掌门人。
四大星君带着他,千里奔袭赶到尚未完全凝固的炎山大陆桥上,用光影回溯之法?,亲眼见证了圣歌响起时的画面。
苏不言有幸与当世最解除的学术阵营中最杰出的学者们,一起目睹了那令人目眩神迷,却又脊背发?凉的——“神迹”!
不是杀神。
云九章的时间回溯再逆天,时间倒流的可行性方案,在经世门长老们的案头,有起码三百种分析。他不过是强大而已。
不是天劫。
飞升的天劫再壮观,不过是大一些的天雷地火,千百年来人人都见过。飞升不过是更绚丽而已。
天劫无法?近身,存在皆成虚幻,天空的颜色与星辰的质感完全对调。
黑色的星光,给旁观者惨白的面容,渡上一层黑色的死气。
是圣歌。
经世门的学者们心中,唯一的“神迹”,只能是那首颠倒了世界的歌。
“这几乎打破了经世门数万年来所有研究的规则边界。”瑶光星君当时这样说,“是这首歌的问题,还?是我们探知世界的方法论有问题?”
一首歌居然让天空变了颜色?
一首歌居然能无视距离,呼唤天地间所有的强者?
一首歌居然能把吟唱者隔绝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之外?
它凭什么?
它怎么做到?
它仅仅是一段,人类声带与空气共振而形成的,具有特殊规律可被耳膜捕捉的波。
苏不言呆呆的站在那苍白如纸的夜空下。
一颗颗闪着黑色光晕的星辰,中央是凝然不散的浓黑,向外辐射着越来越淡的不规则黑芒。像一粒粒针尖儿在白纸上戳出来的孔洞。
小小少年透过那些黑色的针孔,窥见了天空外面。
更大的世界。
一念所起,思久成魔。
苏不言有限的十二年人生,从记事儿的时候起就是个师长头疼的好奇宝宝。
也?是想不开生活,放不过自己的傻孩子。
“怎么圣歌就偏偏选了你呢?”瑶光星君叹了几十回的气,眼瞅着老了十年。
因为我是最好的经世门呗!
苏不言私下里偷偷地想,但是没敢说出来。
经世门的门规,没有明确规定不能殴打掌门。他从过往的经验上客观总结,自己确实可能有点欠揍,但是又不怎么抗揍。
生命第一,安全第一。
首先是不能被长老们在物理上消灭掉。才有机会发?现这世界无限的可能!
时隔两年之后。
炼狱图的孽镜地狱里,经世门炙手可热的吉祥物小苏掌门,受困于一张雪白巨网上,又一次有机会仰望那苍白的天空,和黑洞般的星辰。
他觉得自己人生可能无限坍缩成了两种。
眼睁睁地死,和闭上眼睛死。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一只“蜘蛛精”抓住了。
雪白的丝线在身下连成一张巨网。从手腕到手肘,从脚踝到膝盖,满满地绑紧了雪白的丝线。四肢被抻展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字,并牢牢固定在网中央。
从那丝线近乎编织一般精细的捆绑工艺来看,显然网的主人对困住他这件事儿,态度十分坚决。
“就这捆绑,就这姿势,不发?生点什么,都对不住我这四肢大开的造型……”苏不言气若游丝地叹息。
“早晚要被吃掉的,姿势不重要吧!”
忽然身边的网摇晃了一下,似乎是那“蜘蛛精”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长剑鬼灯漆黑无光的剑柄,出现在眼前,“啪”的一声,拍在了苏不言光滑的脸蛋上。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杀神出世的时候,你根本就没在炎山秘境里头。你这心魔到底何来?”
苏不言苦着脸:
“小姐姐,你和几位哥哥刚才群殴我的时候,我不是就招了。宗门秘术,光影回溯之法?,我见过炎山秘境呐。你怎的不信?”
“嗯,看一眼,就成心魔?”杨夕凝望着苍白的天空,和漆黑的星子,“心魔不是这样的规律。”
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比杨夕更了解心魔这东西。
练气期便如杂草丛生的心魔,几乎是从入道之初便与她纠缠不清。
她是那么的犟。
那么的不肯服气,放不下过往。
甚至在心魔不再冒出来,干扰她的生活之后,她还固执觉得这是哪里出了问题。
其实练气期修士,没有心魔才是正常的不是么?
那些午夜梦境里的过往,那些挥之不去的恐惧和悲痛,也?许真的只是噩梦而已。
如果她能这样接受现实,那么生活的一切都将变得简单。
可她竟然就是不能。
无人知晓的战场里,她跟自己的大脑较劲。没有人会知道,这场看不见的战争,她打得多么辛苦。
一夜夜睁眼到天明,一次次累到昏死才睡去。她就是觉得不能放纵那些噩梦,成为找回记忆的全部凭依。
她觉得她会入魔。
而现在,当苍白如纸的夜空在头顶合拢,黑色的星光洒下来的时候,她终于收获了战争的胜利。
尽管这胜利如此渺小,尽管浮于脑海的记忆只有短短一段。
她毕竟真真正正的想起来了。
此情此景,她曾见过。
狰狞的伤疤,雪白的银羽,柔和的白光。敌人的强大令人战栗,在他面前连反抗的意识都生不起来。
他说他是神。
他掌握倒流时间的力量,他的剑意所过之处生机断绝,他的位阶甚至影响对手的生存本能。
流散成点点白光的经世门掌门……
只留下一串冷傲幻影的替身双杀……
连天祚充满血丝的眼睛,和烤干了整片大地的“十日耀天”……
呼啸着自爆的昆仑厉鬼……
方少谦决绝的背影,和沐新雨折断的长戟……
杨夕的手指颤抖起来,攥得苏不言的手骨咯咯作响。
苏不言嘶叫了一声,心惊地问:“小姐姐,你怎么了?”
邓远之说:能打赢的才叫拼命,明知道必输的那叫送死!
她曾亲眼目睹了几十万人的集体送死。
昆仑说他们会来。
天羽以为自己能赢。
炎山秘境中来自九州四海的修士们,为了一腔不明所以的孤愤战至血流成河。
他们都曾以为自己是在拼死一战,直到那道雪青色的剑意撕裂秘境的天空,火山喷发,极寒降临。他们才明白自己一开始就是在送死。
这世上有些人,从生命的某一刻起,就一直走在去送死的路上……
身下的巨网悠悠荡荡,是苏不言在挣扎。杨夕恍然回神,看见了那张年轻的脸。
据说这孩子继承了圣歌,是经世门掌门。
“你怕吗?”杨夕问他。
“怕什么?”苏不言反问。
“死。”
圣歌响起之时,晨昏颠倒,天空翻覆,那片天空下有神降世。圣歌的继承者,将以生命召集尚存于世间的神兵与勇者,开启屠神之战。
天空翻覆之时,既为圣歌吟者付出生命的刹那。
“或者说,是身为圣歌继承者的宿命。”
经世门的掌门,从接过担子的一刻,就是为了付出性命而时刻准备着。
“怎么可能?”稚气未脱的少年,意外的怔了怔。继而笑起来,介于智者与幼童之间的眼神,清透得令人心惊,“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可是个经世门。”
杨夕看着他的眼睛,指了指天。
苏不言晃晃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