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时光匆匆而逝,彼时的女孩成了大周第一贵妇,应承人已惯于和颜悦色。
皇帝放下茶盏,明眸中有些许笑意,和些许怅然,“说起来,朕看中的好苗子,都不肯为我效力。”
“那可真是一桩憾事。”攸宁应道。
“你我就不说了,林夫人也不肯。”皇帝道,“听说你们一直走动着。”
“是。”
“那个一根儿筋的孩子。”皇帝扶了扶额,“想必当初你也曾婉言规劝,让她不要心急,可你看看,她宁可被打个半死,也不肯缓一两年。”
攸宁听着这话锋不对,“皇上是指济宁侯不可靠?”说到这儿,又记起萧拓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知道些什么?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呢?”皇帝望着?攸宁,唇角微微扬了扬。
攸宁抿了抿唇,“对于济宁侯,臣妇还没留意过他是否有伤害发妻的行径。”
“嗯,只顾着?跟他一起赚钱了。”皇帝打趣她。
攸宁神色诚恳地睁眼说瞎话,“没有的事。”
皇帝微笑,“幸亏兰业也是这个德行,要不然,不出三天,你们俩就得有一个被气得晕头转向。”
攸宁随之微笑。
“瞧着你的性子着?实变了不少,倒是能与我说说话了。”
“是皇上纡尊降贵,给臣妇体面罢了。”攸宁的意思是,你以前那德行也不怎么样。
皇帝哪里听不出她的话音儿,面上逸出绝美的笑靥。她是得承认,私下?里,有时候脾气很?不错了,大概也是被徐老太爷之流骂习惯了,性子的棱角都柔和了些。
她移步到棋桌前,打手势唤攸宁,“过来,好歹找个磨工夫的事由。”
攸宁称是。
座子打好,皇帝手中的黑子、攸宁手中的白子相继落下。
“不用让着?我。”皇帝说。
攸宁委婉地道:“臣妇棋艺没准成。”不让着你?万一你是个臭棋篓子,我总不能让你输得太难看吧?
皇帝牵了牵唇,“这一阵过得还好么?”
“很?好。”攸宁道,“臣妇的婆婆妯娌待我都很好。”
“把那个樊氏收拾服帖了?”
“樊氏这一阵不舒坦,在房里将养。”攸宁说话有保留余地的习惯,“日后如何,臣妇不敢断言。”
“樊氏不知轻重?的年月很?久了,有没有人在明面上抬举过她?”
“没有。”攸宁回道,“臣妇不曾听说。”
皇帝睨着她,“合着?又是两眼一抹黑地嫁了?”
攸宁笑着?称是,点头。
皇帝瞧着她的样子,明明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像个好乖的孩子,也不自觉地笑了,“有没有想问我的?”
攸宁思忖后问道:“按理说,樊氏经常抛头露面,就差以平妻的身份自居了,官宦间怎么会没人说闲话,齐齐当哑巴?”这情形她一直觉得有些怪异,只想得到是人们畏惧萧拓的权势。
“萧兰业人缘儿好,早些年就有人帮他堵住了悠悠之?口。”皇帝缓声道,“说起来是前朝的事儿了,你可曾听说过长平公主?”
攸宁颔首,“听说过,和亲的那位?”
“对。”皇帝道,“得是十来年前了,一次宫宴上,有位命妇的夫家与萧兰业不对付,找机会当众说起了萧府妻妾不分的事儿。
“长平当即命人掌嘴,随后又指摘出了那人的诸多过错。那时我们那个好皇帝喝醉了,下?旨赐死。还行,不管如何,他总算办过人事儿。从那之后,萧府的事,几乎成了禁忌。”
攸宁心生笑意,警惕却是一分不减。
“一晃就是这么多年,长平在属国已是儿女双全。她是男孩子的心性,一向很?欣赏兰业,恨不得跟他拜把子。”
攸宁又笑。
“别的女子就不似长平,动辄做糊涂事。”皇帝念及时大小姐,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越是所谓痴情人,越容易做混账事,你到别家赴宴要当心,不定哪个想害你。”她早已到了漠视人命的地步,但?眼前人要是出了岔子,就比较要命了。
攸宁道谢。
“钟离远就要到京城了。”皇帝终于切入正题,“你一定盼着他翻案昭雪,甚至做了准备。”
攸宁道:“臣妇怎么敢染指朝堂的事。”
皇帝了然地笑了笑,“跟我不用打那些官腔。”
攸宁只是笑。
皇帝道:“我也看得出,这件事,是你我不需谈的条件。就算你肯,钟离也不肯。”
攸宁看着?棋局,指间棋子缓缓落下。
“我只是想,来日你若如愿了,能否公允地看待我,看待朝廷。”
居然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攸宁想,吃错药了吧?
“日后遇到什么不能解的疑问,或许我能帮你,你随时可以递牌子进宫。”皇帝一面斟酌棋局走势,一面道,“我身边也没几个能畅所欲言的人,你既然性子变了,进宫来说说话也好。”
攸宁称是。皇帝又何尝不是有了很?大的转变,还成功的让她云里雾里了一回,话中玄机,要等时机。
棋局走到后半段,皇帝默算了一番,放下棋子,“我输了。”
攸宁起身告退。
皇帝唤来魏凡,让他给攸宁备了一顶小轿,送到萧府的马车前。
总体来说,这次进宫还算愉快。回到府中,攸宁换过衣服,便赶去福寿堂,让老夫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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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萧拓去看了看阿悦。
等着?某个心肠冷酷的人主动去看阿悦,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他喜欢那孩子,也着?实记挂着?,只要得空就去看看。
攸宁没能一道前去,阿悦起先有点儿失落,听他说她姐姐去宫里跟皇上说话,便完全理解了,小手握着他两根手指,带他去看招财、旺家。
小奶猫和鹦鹉同在一屋檐下?,乐子也多的是,萧拓听阿悦给自己讲了不少。
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下午,萧拓允诺得空了再来,策马回往府中。
路上,向松满脸喜色地迎上来,微声道:“钟离将军回来了,在竹园。”
萧拓立刻拨转马头。
暮光之?中,马蹄声飒沓,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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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竹园。
书房院的小花厅,居中的案上摆着?几色佳肴,一壶陈酿。
钟离远看过,满意地一笑,继而转到廊间,等待至交前来。
萧拓步履匆匆,望见故人,身形一僵,难以掩饰目光中的惊痛。
分别前,钟离远丰神俊朗,风采照人,他此刻所见到的人,却如同病痛缠身的羸弱书生,消瘦苍白之至。
钟离远笑若春风,“这是什么眼神儿?不认得了?”
“一别数年,忘了你又怎样?”萧拓恢复如常,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钟离远的肩,“回来就好。”
“拍死我了你。”钟离远笑意更浓,捶了萧拓一拳,“走,好好儿喝几杯。”
“好!”
进门落座后,钟离远细细端详着?萧拓,“你样子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萧拓哈哈一笑,“怎么可能。”
酒过三巡,钟离远问道:“你与攸宁的婚事,到底是你要娶,还是她要嫁?”
“是我要娶。”萧拓道,“府里乱得不像话,请她帮忙整顿一番。”
“胡说。”钟离远沉了沉,眸子微眯,“攸宁信了你这说辞?”
“嗯。”
钟离远失笑。
萧拓没辙地扬了扬眉。
“只是,你们各自的处境复杂,她不信也难。”钟离远先一步释然,“除了派给她差事,你可另有所图?”
萧拓为彼此斟满酒,含糊其辞:“没有,你大可以去问她。”
“倾心于她?”
萧拓皱眉,“我又没疯,怎么会看上她?”
“……”钟离远狭长凤目眯了眯,面无表情地睨着他。
萧拓看着?酒杯运气,“她说,对帝王将相生情,是最蠢的事儿。”轮不到他嫌弃她那些坏脾性,她早把他打到了八万里开外。都这样了,谁就也别探究他对她的心思了吧?
钟离远品出了端倪,哈哈大笑,“该。”
萧拓默默地饮尽一杯酒,
钟离远把玩着酒杯,说起庙堂上的事,“你跟皇上明里暗里较劲,得有三二年了,就是为我的事儿?”
“三年前你危在旦夕,皇上仍是瞻前顾后,我怎么能不起急。”萧拓眼中迸射出寒芒,“你撑过来也罢了,真有个好歹,那就一起遭殃。”
“行了。次辅毕竟跟皇上沾亲,而且党羽颇多,换了你,也会有诸多顾忌。”钟离远目光柔和而怅然,有意道,“我那场病,害得你没了稳扎稳打的耐心,也害得攸宁不轻——我病重?,姚先生闻讯急得大病一场,都与她相隔千里,也都是她束手无策的变故。”
萧拓已经想见到了她当初的消沉至极,自暴自弃。“你与她有那么深的渊源,怎么不早跟我细说?”他问。
“你们不能通过我相识。你有时跋扈,她有时任性,若恰好时机不对,你们硬碰硬,会出大事。”对此,钟离远有着?旁观者绝对的冷静理智,“其实你们都霸道,除非事先商量,否则难以共谋何事。她是真活得不耐烦的人,偏又资质无双,拧起来的后果无法估量。你要让着她一些,也耐心一些。”
“我尽力。”指节刮了刮眉骨,萧拓道,“于公于私不少事,你我要统一口风。”
钟离远把玩着酒杯,“说来听听。不可取的,我就当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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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筱霜唤醒攸宁,交给她一张笺纸。
笺纸散发着淡淡茉莉香气,只有用行书写的两句诗: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
攸宁借着?羊角宫灯鉴别之后,绽出惊喜的笑容,“谁送来的?”
“阁老跟前的景竹。”
攸宁立刻起身,麻利地穿戴整齐,到外院见景竹。
“您要是急于相见,此刻小的就送您过去。”景竹行礼后道。
攸宁神色少见的肃冷,“送我到何处?”
“城西竹园。”景竹心里苦笑:这小姑奶奶的戒心也忒重?了些,跟首辅、钟离将军有的一比。
攸宁又问:“阁老也在那里?”
“正是。”
“我这就过去,劳烦你备车、引路。”
马车穿行在暗夜静谧的街巷间,马蹄声、脚步声格外清晰。
路上,攸宁沉思一阵,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萧拓不可能明打明地为难钟离远。
他是文人出身,亦有武将铮骨,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便不会刁难先他一步在烽火狼烟中出生入死的悍将。好些文官之?所以不待见他,百般忌惮,便是因为他对武官的体恤、惜才。
最重?要的是,钟离远曾在信中无意间谈及萧拓,说当今首辅再怎样,也不会打压他,意在劝导她不要对首辅都心存敌意。
没这前提,谈及婚事那日,她也不敢提及钟离远。
心安下?来,攸宁不自主的陷入往昔回忆。
上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八年前,钟离远在征伐期间亦不曾忘记她与姚慕林,赶赴下?一个战场的路上,绕路赶去相见。
那时,筱霜、晚玉、书文、怡墨都已在她左右,每一个都是四五岁便开始习武,天资聪颖——是他给她物色的。
相见那日,她望着?一身疲惫沧桑但?眼眸依旧明亮和煦的钟离远,愣怔一阵子,开心地笑了。
钟离远也愣了一阵,之?后笑意舒朗,说小病猫长大了,不会再动辄耍性子了吧?
她笑出声来,说当心我不让厨娘给你做好吃的。
他说我现在可不是馋猫了,能吃饱就成。
她忽然就掉了泪。
心疼。
他给她一记凿栗,说哭什么?我又没死,这不是好端端的?
那时,他们无法料到,还有一种滋味,叫做生不如死。
七年前,时阁老及其党羽针对他下?了狠手,污蔑他以良冒功、克扣军饷中饱私囊。本是无稽之谈,他们生生做成了人证充足的铁案。
萧拓那时尚未入阁,虽然地位超然,但?说话的分量远不如现今,帮忙申辩出面力保的结果,只是让皇帝大事化小,没有依照时阁老之?意,也不肯给钟离远翻案的机会。糊涂官司糊涂了。
就这样,威名赫赫、保家安民?的名将被泼了一身脏水,自一品军侯辗转成为六品军职,镇守边关。
那是何等的屈辱、落差?
攸宁懂得帝王权术、帝王的不得已,知道在一定的局势下,有些臣子只能成为被牺牲的棋子。
非常懂得,但?绝不可能释怀。
到了竹园,攸宁随着景竹走进书房院的小花厅,展目四顾,看到了站在窗前的男子。
是那样瘦削的透着病态的一道侧影。
攸宁一震,转头看着?景竹。
景竹对上她格外复杂的眼神,品出了夹杂其间的无助与惶惑。他不忍心,却无法否认,只能轻轻颔首。
一步、一步,唐攸宁走向那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合一再来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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