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时节,即便到了夜间,风里?也?带着让人不耐的热气。
林陌走?进正房的东小院儿,出现在宋宛竹面前。
宋宛竹喜出望外,屈膝行礼后,道:“侯爷怎么得空过来了?用过饭没有?”
林陌却不做声,也?不脱掉薄底靴,便盘膝坐到了临窗的大炕上。
宋宛竹的笑容僵住,低下?头,黯然叹息一声,走?到他近前,道:“侯爷还在为那些事怪罪妾身?今日能否听我仔细地解释一番?”
母亲已经在京城常住下?来,在她境遇有所改善之前,都不会回金陵,此外,已经写了加急信件给父亲,每日更是想方设法地打点的门路。这些都让她恢复了一点乐观,希冀着一定?可以度过这一关。
“武安侯进京了,今日已经面圣。”林陌开门见山,“皇上问起你与?他的事,他说的不多,也?着实不少了。”
“……”宋宛竹的心跌入了谷底。
“你们曾写过定?情诗,做了交换,他每日带在身边。”林陌这样说着,唇角竟浮现出一丝笑,“他应允你,孝期过后,便登门提亲。待他孝期满了,你又?不能嫁他了。我闲着没事,查问了一番。他过孝期前后,恰好是我获封侯爵前后?从那时起,你就想做济宁侯夫人了。难为你了,要等?这么久,才能等?到我战捷回京。”
宋宛竹缓缓地跪倒在地,“侯爷,妾身只是一时糊涂,因着离了你,万念俱灰,便只想嫁的门第高一些,日子好一些,这才与?别人虚以委蛇……”
“也?不知你这样的话让武安侯听了,他会作何感想。”林陌讽刺地笑了笑,看着她的目光,再无?一丝犹豫,亦无?一丝暖意。
宋宛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和勇气,试图说服他:“人的境遇起起落落,心境自然也?是起起伏伏,年少时不免瞻前顾后,一时想顺了长辈的意思,一时又?想坚持那一份痴念……年岁渐长,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来到京城,我确实有些企图,可奢望的不过是能时时见到你。侯爷不妨仔细回想,自始至终,我可曾怂恿过你休妻?在你的原配面前,我说的不也?是甘愿为妾么?……”
林陌由着她说。
宋宛竹说了好一阵子,见他一直全无?反应,抬头望向他。
他正神色讥诮地望着她。
宋宛竹一惊,心也?更凉了。
没用了,他再不会相信她,凭她如?何说,也?再不会被?打动。
“如?你所言,做妾室也?甘愿,那么如?今我已让你如?愿。”林陌道,“如?此,我们算得两不相欠。你,就在林府了此一生?吧。你这样的女?子,把你放出去,说不定?又?有人被?你的花言巧语蒙骗。”
说完,他下?地,向外走?去。
他的言语,是在诉说他的决定?,更是在对她宣布她的下?场。
“侯爷!”宋宛竹仓促之间,拽住了林陌大红官服的下?摆,“妾身错了,真的错了,我知错了,我改……”
林陌信手一带,便将衣摆自她手中抽离,阔步出门。
宋宛竹被?他的力道带得跌倒在地。
许久,她都没起身。
没受伤,只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因为明白,她已经失去了一切。
那男人,已然失望膈应到了极点,甚至都懒得报复、惩戒她。
这才是最让她害怕从而绝望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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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内宅的事情不多,攸宁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处理?完了,看着时间还早,便想出去转转——周记当铺这两日收到了两件死当的物件儿,说是难见的好成色,她便想过去看看。
去跟老夫人说了说,老人家慈爱地笑着,“天气就快炎热起来了,赶在那之前,不妨多出去转转,等?到容易闹天气的时节,我可不准你还往外面跑。”其实是觉得她昨日才经过了那件糟心事,有心情出去散散心再好不过。
“到时一定?听您的话。”攸宁笑道,“要是看到有趣的物件儿,给您带回来。”
“那倒是次要的,出门小心些是最要紧的。”老夫人叮嘱她。
“嗯!”攸宁带足了随从,一刻钟之后出门。
长街之上,行人络绎不绝,只是,很多人经过一个路口之后,便开始一步三回头地张望。
那个路口,站着身着便服的萧拓、叶奕宁和杨锦瑟。
三个人心情其实都不大好:萧拓嫌她们办差拖拖拉拉,少不得委婉地敲打。
叶奕宁和杨锦瑟完全就是挨训的心情,只有老老实实听着的份儿。
行人却品不出其中端倪,只觉着那男子简直风华无?双,便是天下?人都赞许俊美?无?双的萧阁老与?之站在一起,怕也?不会输了分毫;两名女?子一个明艳,一个冷艳,亦是市井中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杨锦瑟永远都无?法习惯被?人盯着瞧,一边挨训,一边时不时地回以某个色眯/眯的行人一记冷眼,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余光无?意中瞥见了一辆样式寻常的马车和数名随从。
那些随从,尤其走?在马车一旁的一名丫鬟……她稍稍一想就记起来,一时间忘了自己正在干嘛,挥手扬声问道:“嗳,你是不是叫筱霜?你家夫人出来闲逛了?”
萧拓抿了抿唇。
叶奕宁忍着笑。
那丫鬟正是筱霜,笑盈盈地仓促地行礼,又?点了点头。
“得了得了,首辅大人又?肝火旺盛了,属下?明白了,一定?加急办差。”杨锦瑟道,“我们得去跟尊夫人扯会儿闲篇儿,最好是能一起吃顿饭。走?了走?了啊。”说着话,已不由分说地拽着叶奕宁,迎向攸宁的马车。
“这是什么混帐东西?”萧拓气笑了,随即从容举步,也?迎向攸宁。
攸宁听得通禀,下?了马车,看到分前后而来的三人,讶然失笑,真是巧。再熟悉不过的人了,却在街头偶遇。
见礼之后,她问两女?子:“怎么回事?在大街上做什么?”
杨锦瑟蹙了蹙眉,一副不想说更不敢说的样子。
叶奕宁将话接过去:“北镇抚司有两个案子,阁老等?着结果,可我们这两日是两三头的忙,就哪儿哪儿的差事都没办妥,阁老提点了我们几句。”
攸宁就道:“你们的公务,我听了也?没用,帮不上忙。”心里?则少不得生?出几分同情,当差难,在萧拓手下?当差更难。
叶奕宁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反过头来宽慰道:“没事儿,比起小时候,现在这点儿事算什么?”
说话间,萧拓到了近前,问攸宁:“你怎么跑出来了?”
攸宁道:“只是出来转转。”
萧拓颔首一笑,对她偏一偏头,踱开去。
攸宁对奕宁和杨锦瑟打个稍等?的手势,随他走?到路对过。
“心烦了?”萧拓笑笑地看着她。
“怎么可能?”攸宁失笑,照实说了原因,“横竖家里?也?没别的事,延晖今日随二嫂出去串门了,没法子扔给我一堆问题。”
“那就成。”萧拓放下?心来,“既然出来了,就迟一些回去,好好儿散散心。”
“好。”
“过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萧拓说。
攸宁点了点头,转身折返。
萧拓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等?她到了杨锦瑟、叶奕宁面前,才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开。
迟一些,攸宁才意识到一件事,回眸望了萧拓一眼,“他自己满大街乱逛呢?”一个随从侍卫都没见到。
“经常这样。”杨锦瑟道,“嫌人跟着不自在,自己可哪儿走?动,等?到皇上找他,传口谕的就抓瞎了。”
攸宁和叶奕宁都笑起来。
“眼看着该吃饭了,走?,我请你们俩吃饭。”杨锦瑟说。
“你就算了吧。”攸宁道,“自己穷得叮当响,而且,带没带银子都不好说。”
杨锦瑟闻言忙摸了摸衣袖,然后,尴尬地笑了,“我还真没带银子。”
“走?,我请你们。”攸宁道,“听我的安排,上我的马车。”
叶奕宁和杨锦瑟从善如?流。
攸宁带两个人去了周记当铺附近的一个酒楼,这里?的菜肴全是云南风味,有新鲜的笋、菌,亦有各色鲜香或香辣的菜肴。
在雅间里?落座后,杨锦瑟一看菜谱,就满意地笑了,“这儿的菜倒是合我的胃口。”说完,点了三道香辣口味的菜。
叶奕宁和攸宁点的菜,都是对方爱吃的。
杨锦瑟纳闷儿:“你们以前走?动,也?是见见面而已,怎么这么了解对方的喜好?”
叶奕宁斜睇着她,“闲聊时提过,记住了。”
杨锦瑟悻悻的,“得啦,知道你们聪明。”转身唤来伙计,又?要了一壶酒,“稍微喝一点儿。”
她对现状是真的满意而愉悦。
攸宁和叶奕宁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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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经过一整夜的痛定?思痛,早起派人到庄子上给樊氏传话,问她是想去家庙,还是想回樊家。
樊氏听了,愣怔半晌,连眼泪都没有了。
昨日就隐隐地感觉到,老太?爷在家里?说话也?不算数了,要改变她的处境,怕是难上加难。
却是如?何都没料到,不过一夜过去,他就有了这样令她心寒的举动。
她以为不论如?何,他也?会是自己一辈子的依仗,哪怕只是为了两个儿子,也?会让她在府中有一席之地。
到头来才发现,那是个靠不住的男人。
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她差遣了一名婆子到樊家传话。
樊夫人一听就忍不住蹙了蹙眉,但对樊氏完全不闻不问也?是不行的,便唤人把婆子唤到面前。
婆子行礼后道:“我家姨奶奶又?病了,虽然请了大夫,但能治的也?只是身上的不适。”说着取出一封信,“她要跟您说的体己话,都在信中。”
樊夫人狐疑地接过信件,看过之后,暗暗叹气。
这一次,樊氏明智地选择了实话实说,昨日在庄子上的事,基本按照实情讲述。末了,她说了攸宁给她划出的路,她要娘家帮自己拿主意。
樊家能给她拿什么主意?是让她住到萧府的家庙,还是把人接回来供养着?——只有这两条路,对樊氏而言是以后绝对出不了岔子搭上性命的。
樊夫人吩咐那婆子:“这两日到底出了那些事?你仔仔细细地跟我说说。”
婆子就照实说了见闻。
樊夫人思忖再三,道:“你要是不急着回去,就下?去等?一等?,我要跟老爷商量之后,才能给个准话。”
婆子忙道:“那奴婢就等?一等?吧。”
樊夫人派人去给樊大老爷传话,于是,他午间便回府来,
看过妹妹的信,又?听了妻子的复述,樊大老爷也?头疼不已:“萧老太?爷怎么那么糊涂?不管为何,回京来怎么能不先回家,而是先去了庄子上?还被?两个儿媳撞上了。这不要命了么?”
樊夫人颇不以为然:他过去了,樊氏要是脑筋清醒的,当下?把人劝回府中不就得了?还下?上棋了……也?不怪三夫人炸毛、首辅夫人发飙。
樊大老爷继续犯嘀咕:“既然一回来就是庄子上看望,怎么隔了一日,就要大妹妹选择去家庙还是回娘家?”
糊涂是种病,樊夫人觉得他被?萧府那两个糊涂东西传染了,耐着性子道:“闹得那么厉害,萧家兄弟几个怎么可能不知情?自然要他们的父亲给个明确的说法。再纵着他,日子还怎么过?难不成真让萧夫人把姑奶奶送到官府去坐牢?我早就说了,姑奶奶没少贪墨萧府公中的银钱,你是根本不记得么?”
樊大老爷哑声,在心里?把萧老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却只能向妻子求助:“依你看呢?这事情该怎么办?”
“我要是有主意,也?就不用请你回来了。”樊夫人道,“归根结底,还是得问清楚姑奶奶作何打算,也?要问问萧老太?爷因何要这样发落姑奶奶,这就少不得坐在一起,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
樊氏一点儿理?都不占,连带的樊家也?成了缺理?的。可再怎么缺理?,总要找那个罪魁祸首问清楚原因,如?此,有的人可以安心,有些人可以死心。
“那……得跟萧府打好招呼,好好儿说,表明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弄清楚原委罢了。”
“我晓得,会妥善安排的。”
于是,樊夫人细细交代了一名外院的管事,让他带上樊大老爷的帖子,快马加鞭去了萧府。
回事处的当下?禀明向松。
向松去见了见樊家的管事,听得对方的意思,颔首笑道:“阁老料到樊家会有人过来,交代过我几句。你们想见谁只管见,三日内拿定?主意就成。”
樊家管事道谢之后,才取出一份请帖,“那就烦请您把这份请帖转交给老太?爷。”
向松爽快地接过,当下?点了一名小厮去送给老太?爷。
樊家管事稍稍松了口气,又?火急火燎地赶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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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名女?子用饭期间,杨锦瑟提起了皇帝:“支持、反对翻案的折子越来越多,我瞧着皇上倒是也?不恼,不像以前收到同一类折子似的那么烦躁。”
这是不是意味着,皇帝对翻案的态度是怎样都可以?最起码,不是打心底地抵触。
“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攸宁问道。
杨锦瑟点了点头,“差不多了。我这边……有你威逼利诱的,当然是不敢拧着来,杨锦澄那边我也?做了些工夫,说服了她。”
“行啊你,还有这份儿口才呢?”叶奕宁打趣道。
杨锦瑟赏了她一记凿栗,“就算迟早爬到我上头去,可在眼下?,我还是你的上峰,少没大没小的。”顿了顿,转向攸宁,“除了你这种不要命的,谁还没点儿软肋呢?尤其同在锦衣卫当差,谁卯足了劲儿收拾谁,也?不是难事。况且我又?没让她作奸犯科。”
攸宁莞尔。
其乐融融地用过午饭,杨锦瑟还不肯放过攸宁,“我们下?午要办抄家的事儿,过去瞧瞧?离这儿不算远。”
“你们办案,我怎么能掺和?”攸宁横了她一眼。
“上到皇上下?到我和奕宁,都巴不得你没事就掺和一下?呢。”杨锦瑟拽着她不撒手,“真的,去看看吧,五城兵马司一个指挥使的宅邸而已,机关暗道密室却不少,就害得奕宁查找起来很慢。”
攸宁望向叶奕宁。
叶奕宁笑着携了她的手,“去瞧瞧,也?教我两招。我耽搁了这几年,真忘了好多学过的,况且本来就没你学的精。”
攸宁听她也?这么说,这才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