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恸之中的杀戮(4)
午后,时间还早,皇帝去见了见永和公主。
自从长公主离奇失踪后,永和公主就又开始每日哭闹,只是再没胆子到母亲面前质问,闷在自己的宫里茶饭不思,以泪洗面。
在她心里,长公主与她才是母女情分?。毕竟,自记事?起后好几年,是长公主无微不至地照顾教导她。
在她心里,长公主是春风细雨,皇帝却是风霜暴雨。
皇帝走进女儿的宫苑,瞥一眼廊间开到荼靡的几个盆景,举步入室。
永和公主恹恹地躺在床上。
皇帝遣了随侍的宫人,在床前落座,审视着?女儿。
永和公主窸窸窣窣地坐起来,亦是分外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母亲,“姑母到底是失踪了,还是已遭了毒手?”
“我不知道,正在查。”皇帝说的也是实话,她的确不知道长公主是死是活。毕竟,局势上看?起来,攸宁对长公主出手的重要?目的之一,是把安阳郡主被杀的事?情圆过去——辽王不相信没关系,官员们相信就够了。
“您不知道?”永和公主绽出一个苍白脆弱的笑容,“我倒是从不知道,您说谎话的时候,也能这般心安理得。”
真是让皇帝听着要?多膈应就有多膈应的言语。皇帝牵了牵嘴角,逸出的笑容透着嘲讽,“听起来,你?有自己的思量,不妨跟我说说。”
“除了您,谁能有这种手笔?谁又与姑母积怨已深?”永和公主说道,“我可不记得,首辅与长公主有过节,便是有,他也不会这样行事?。”
对,他不会这样行事?,他妻子其实寻常也不会这样行事?,而今破例了。心里这样想着,皇帝道:“听起来的确有几分?道理。但这事?情不是我做的,信不信由你。”
永和公主垂下了头,亦低垂了眼睑。
皇帝缓声道:“我过来是看看?你?的情形,还不错。原本想着,你?小小年纪就三灾六病的,不如到寺里住上一阵,将养身体,平和心绪。当然,最?先是让你?跟长公主朝夕相守,但你?也清楚,不能够了。”
永和公主立时抬起头看她,眼含怨恨,“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我真希望你?不是。”皇帝怅然地笑了,语气却是真挚的。
永和公主说不出话了。
皇帝又道:“你?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很有主心骨。如此,闲来不妨好生想想自己的前程。我不是有耐心的人,自认对你已经竭力容忍,日后再因长公主生事?,我对你的打算,就不是说说那么简单了。”
永和公主默然以对。
皇帝的话说到了,也便起身。
永和公主却在这时轻声道:“都是因为一个该死的男人,你?才对我这样的。”不是质疑,是肯定的言语,而且带着一份怨毒。
皇帝眉心一跳,目光如无形的刀锋一般,毫不留情地刮着永和的面容,忽而冷冷一笑,“人前我甚少出尔反尔,对你却一向是颠三倒四。想来你也习惯了。
“打今儿起,你?就去护国寺住着,什么时候把刚才那句话收回去,什么时候回来。
“你?对我这种母亲诸多抱怨,而我对你这种女儿,早已是无能为力。”
她转身唤来宫人,冷着脸吩咐下去。
永和公主委屈地哭了起来。
宫人们全都吓得脸色煞白,跪倒在地,想求情,却不知该怎么说——压根儿不知道皇帝为何动怒,一句话不对,就会火上浇油,把公主害得更惨,还没等他们纠结完,皇帝已经离开。
.
天高云淡,长风飒飒。
攸宁与皇帝在御书房外碰了个正着?。
两女子俱是一身玄色,只是,攸宁在玄色深衣外加了件同色的斗篷。
皇帝打个手势,请她到室内,亲自去沏了两盏茶过来。
攸宁尝了一口,一边眉毛扬了扬。
“不合口?”皇帝问。要?是合口,不是这个表情。
“火候不对。”攸宁道,“可见再好的茶到了心绪恶劣的人手里,也只能被平白糟蹋。”
“……”皇帝尝了尝自己手里的那杯茶,蹙眉,这会儿连味道对不对都品不出了。
“但是还好,放的茶叶不少。”攸宁对这一点还是比较满意的。来之前本想在静园睡个午觉,却被初六十九缠上了,正有些?乏,需要?喝杯浓一些?的茶。
皇帝眉宇舒展开来,等到单独相对时,直言问道:“长公主是死是活?”
“我怎么知道。”攸宁说。她确实不知道:昨日手下又一次问她,长公主不是一般养尊处优的人,一不小心弄死了怎么办,她说没事,不用手软。
皇帝挑眉,“跟我也不能说实话?”
攸宁深凝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我跟谁都能说实话。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又何必问。人现在的确没死,但也已是个死人。”
皇帝想想也是,失踪了的人,谁还会让她重现天日不成?“但你?这次行事?未免太不合常理了,算是一定范围的擒贼先擒王?”
“没想那么多,就是想杀人。”攸宁淡然道。
这种话让她用这种态度说出来,透着矛盾,更有些?瘆人。但她分明不自知。
皇帝不由探究,“如果没有安阳郡主的事?情供你?做文章,又当如何?”
“说她意图刺杀皇上,有胆子小的死士到北镇抚司把她卖了。这种借口多的是。”
皇帝笑了,“反正不管怎样,长公主失踪都与你?无关。”
“当然要与我无关。”攸宁闲然道,“做这种事?的一点趣味就在这儿:别说知情的只有几个人,就算天下人都知道,可偏偏拿不出凭据。”说着,瞥皇帝一眼,意有所指,“这也是经常琢磨一件事,往相反的路走,譬如天下人都知道一个人没做一件事,可偏偏没人在短时间里拿出凭据。”
皇帝按了按眉心,神色复杂,心绪更复杂,“你?在怪我当初不曾尽全力,把事?情弄得不上不下。”
攸宁默认。
“那时我在长公主那边有了抉择,可在别处,仍是举步维艰。”皇帝黯然道,“辽王、包括佟家在内的几大世家一起向我施压。
“兰业那时正恨我恨得牙根儿痒痒,他要?是让我禅位给谁,我二话不说,可那些人不成,我如今坐着?的那把龙椅,凝着?整个家族的血,皇权已然到手,我就不可能让自己身陷囹圄,那样的话,对不起的人只有更多。”
攸宁很是不以为然,但是懒得接话,默默地喝茶。
皇帝也不奢望她全然体谅,话锋一转,说了说永和公主的事?。
攸宁只是问:“真被长公主养歪了?”
“嗯。平时也算得上聪明懂事?,却是一言一行都透着心机,我要?是掏心掏肺对她好,迟早死在她手里。”皇帝显得有些?落寞,“她瞧不起我。”
“那么,远着?些?也好。等她大一些?,给她在金陵一带置办个府邸,她想怎样就怎样。”攸宁说到这儿,念及一事?,“你?怎么留了长公主这么多年?只因为她与永和公主亲如母女?”
“不,你?不了解她。”皇帝道,“她与永和一辈的孩子都很亲近。我手里的人你也看?到了,只有奕宁能够面面俱到,我杀长公主容易,不留凭据却难。终有一日要立储君,我要?是在这件事情上择不出自己,兴许就是又培养个心里恨着我的白眼儿狼。”
攸宁唇角扬了扬,“由此可见,人缘儿好一些?的确有好处。”她放下茶盏,“见我应该还有别的事?,是不是要旧话重提?”
“没错。”皇帝觉得现在还不是说那些的时候,却没有否认与拖延的余地,“我要?请你帮我,确切来说,是帮我与兰业。”
“不可能。”攸宁目光凉凉的。
皇帝开始怀念这一刻之前的攸宁了,虽然有些?心不在焉,却总归是没有锋芒的。沉了沉,她说道:“原由。”
“不如你?说说,要?我帮你们什么?”攸宁道,“要?我把脑子里存着?的东西都交给你?们?”
皇帝坦诚地道:“这是我这些?年来对你?的一份期许,而到了如今,我希望你?为苍生尽自己一份心力,这是最重要?的。”
“我有心无力了。”攸宁换了个闲散的坐姿,“东西也不会交给你?们。”
“你?能不能不要?公私不分??”皇帝被她的态度惹得有点儿起急了,“你?难道不知道,他的心愿是清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