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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钦天监出来,漫天大雪。
汉白玉台阶一上一下,隔着两个人。
粤王李奉念有点恍惚。他几乎不记得老六这么个人。这个陌生的六哥高而魁梧,披着斗篷,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下来,所有都跌进尘埃。
粤王九岁之前也是风光过的,景帝一死他娘也跟着去了。据说是伤心过度。他对六哥唯一的记忆就是看见他被景帝罚跪,跪得直挺挺一丝不苟,被太阳烤得汗流浃背,李奉念轻快路过他,大笑着疯跑进养心殿找景帝撒娇。
李奉念垂下眼,很恭谦道:“六哥。”
李奉恕一言不发,目光沉沉。
粤王像兜头被泼了盆水,在雪地里又结了冰。顶着鲁王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他开始痛恨自己,这几天刚回京有点得意忘形了,现任的摄政王还活着,还不是他。远离京城的安逸让他松懈下来——锦衣卫又恢复了,摄政王现在知道多少?
……摄政王酝酿半天,没想好说啥。
他对李奉念是真的丁点印象也无,或者说除了当年的太子他跟这堆兄弟都不熟。他看着李奉念的发顶想了又想,也没想起来兄弟怎么叙旧。这家伙进京倒是麻利,突然就冒出来了。
粤王是老李家硕果仅存的白皮肤,非常白,感觉像是一只元宵掉进一堆煤球里。粤王的亲娘昔年号称倾国美人,大概也的确是那么回事,是南方哪个少数民族的,粤王万中无一地长得像他娘了。也难怪景帝疼他。摄政王心想,白点是可爱。
可话说回来□□他老人家也是南方人来着,一点都不白啊。
鲁王神游,粤王额角上大雪天里浸出汗了。
富太监走出来,轻声轻气道:“殿下,下仆已经命人去前面通知肩舆过来接您。雪天,滑。”
李奉恕隐隐地清了一下喉咙,嗯一声。
他实在找不到词儿和李奉念寒暄,缓缓踱步下阶,伸手轻轻拍了拍粤王的肩,走了,并没有等肩舆。
粤王身子一歪抓住富太监才没倒,富太监掺着他,发现他在抖。
李奉恕回家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鲁王府看上去比较气派,其实不是很大。后院有人喝醉了的话说话声音前面能听见。
“真奇怪。”这是周烈,他平时说话声音不高,很低沉。现在的声音却张狂无比,有点像叫嚣:“先帝是,现在的殿下也是。他们就认为坐在庙堂上发号施令,所有人都会听他们的!”
想也是,一个三十岁就有将军封号的武官,怎么可能是平时那种憋着气小心翼翼的样子。李奉恕笑了一下,周烈是很难。
王修嚷嚷:“那也不能怪老李,有人跟老李说吗?你说了吗?”
大承奉站在李奉恕边上,瞄了李奉恕一眼。
李奉恕没发现,站在月亮门边上看着。
周烈很不满:“这不是不敢吗!”他咻咻捯气,“什么闲婆癞汉拿着虎符就能指挥军队?可去他的吧!京营荒废这么些年,不识君主不认国家,一天到晚让我整顿整顿写条陈,我他妈有什么条陈可写?我一个陕西军官整京营,人家服不服都两说!”
王修冷笑:“不服你,还是你没用。找个他们必须得服的人,不就行了!笨成你这样,竟然有将军封号。”
院子里俩人喝了不少,听动静踢里哐啷的快打起来了。真打起来王修大概只能挨揍,李奉恕咳嗽一声,走进院子。
王修愣愣地看李奉恕,摇了摇手:“老李。”
周烈喝得满脸通红,有点尴尬。
李奉恕道:“我应该怎样做?”
周烈干巴巴地:“啊?”
李奉恕道:“你说得也对。那我应该怎么做?”
周烈支吾半天,王修趴在石桌上笑嘻嘻:“你是不是又想说同进同退赏罚分明那一套,将兵和将将我觉得还是有点区别的。”
周烈瞪王修。
王修趴在石桌上不起来,石桌正好凉,镇一镇突突跳着的太阳穴。
李奉恕和普通将领还真不一样。首先他是王,还是摄政王。其次他真心不会打仗,看样子嘴也不算利索,发表演说蛊惑人心是没戏。然后李奉恕不知道是不屑还是不会玩弄权势平衡,勾心斗角的事儿很少整。最后李奉恕当然有优点,还是惊人的优点:武力。
最近民间流行供奉黑家郎君的神位,据说镇魔辟邪,统御万灵。
王修趴在石桌上傻笑一会儿,抬起头道:“我有个主意,不过有点神经病。”
李奉恕很认真:“你说。”
王修乐呵呵:“摄政王拥有天下卓绝的武力,这件事谁知道?”
周烈一愣,李奉恕的力量世所罕有这个他是知道的,但是没往别的地方想。
王修嘀咕:“早没想到,当初围京的时候老李应该出战一下。”他又趴下,换了个太阳穴冰镇,李奉恕和王修只好走到另一个方向看他。
“大家都不知道,那就让大家都知道嘛。”
威信这东西,有的时候出自尊敬和信任,有的时候却来自无比的畏惧,对于强大力量的畏惧。权力,武力,哪个不是呢。
周烈训练京营扩充到了三万五千人。优中选优,有三千人是作为精英重点训练的。训练场地在京郊,一片场地百姓不能进入,不过可以看。这是朝廷想出来的安抚民心的方法,让往来的人远远看到,告诉他们一支威武之师盘踞在北京,日夜不休地保卫着他们的安全,不必忧心。
今天训练内容很有意思,三千人保卫一枝树桩,树桩上绑着一朵红色的绸花。这是前朝留下来的一项娱乐活动,后来演化成一种对抗训练的彩头。一队人进攻,一队人保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