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允坐在“悦来客栈”自己租住的客房的书桌前,不读书,不写文,反复做的事情竟然是——赏玩一把折扇。
所谓玩物丧志。
季允苦笑地想:古人说的一点没错。不然,他又怎会对着一把折扇发呆直至消磨完应当发奋用功的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以及暮色渐浓的傍晚。
他手里的折扇由雪白的细绢糊成扇面,扇面上有他以行楷题下的欧阳修一阕《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恋上某个人,也许,真的不必需要理由。他——季允,活到二十一年,平生第一次深深领受到绝望地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他思念着那个人,那个白绢折扇的主人,那个——有着一股清洌如泉的独特气韵的女子。她如同清泉一样清澈、清冷,更如同幽泉一样幽雅、幽静,也如同温泉一样温暖、温和……那个泉一样的女子,是他之前未曾期盼遇到了却认定的理想,他坠入了她的潭,瞬间灭顶!
他永远忘不了初见她的那一天——
他在岸的这一边,她在岸的那一边,他在闲适地吹萧,隔着脉脉流水,不经意望见了对岸的她。她抱着膝仰首望天,一脸的空灵,一身蓝色的少年装束,蓝的像天空最悠远的一角,清澈可见又难以捉摸,可他却在第一眼毫不迟疑地怀疑那是伪装,因此,他压抑不住内心的疑惑和冲动,涉过那条清溪,向她走去……
他也永远忘不了重见她的那一刻——
他在护国寺的竹林里,试图在这清静的禅修之地安抚遇见她之后起伏悸动以及横生寂寞的心灵,他用萧声来排遣寂寞,以为思念也会如同萧声消去,她却意外地降临在他的眼前,把他的寂寞和思念加深加浓……
这,是命运安排的宿缘吧?
当他涉水向她走去,迷惑地分辨她的真实时,当他在空寂的竹林里,因无从寻觅而打算任她从他心底消散一切如云烟寂灭时,她反而以不可阻挡的姿态一步一步更加深入他的心……
他沉沦了,不可自拔。
她匆匆离开“西郊别业”时遗落的折扇,他捡了;她不小心在护国寺竹林里丢落的罗帕,他也拾了——那方罗帕一角,用深蓝色的丝线绣了一个篆体的夏字。他记得她曾经说自己姓夏,他深信夏是她的姓名,但只知道这点远远无法让他觉得足够,于是,忍不住从护国寺僧友那里打听,知道她其实不姓夏,也知道了一个当下把他震傻在原地的事实……她,是当朝丞相的女儿、晋王世子的夫人——尹沐夏。
使君未有妇,罗敷已有夫。对痴情人而言,最悲惨的境况莫过于此了吧?
可他,仍然没法做到不思念她。
她不是他可以恋慕的人,他还是无可救药地恋慕上她,即使知道将会万劫不复,也没法子遏止,再没法子……
季允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条罗帕,痴痴地凝视雪白底子上那格外显眼的深蓝色的“夏”字。不论是折扇还是罗帕,都是她随身的物品,他应当还给她的,却私心地占为己有,或者……他此生能够拥有的也仅仅只是这两样了——季允苦涩地想:那么,何妨让他拥有?
叩、叩、叩——
几声叩门声惊醒了睹物思人的季允,他迅速收起折扇和罗帕,说声“进来”,一个绿衫书生已推门而入。
“季生,好消息!好消息!”绿衫书生一进来就扬着一张请柬喜形于色地嚷。
“张生,喜从何来?”季允以气定神闲的姿态问。
绿衫书生张子虚与季允同是金陵人,还是同学,也都租住在“悦来客栈”,同来京城应考,许多事情上少不得要同进退。
“内阁大学士顾然之大人的三公子顾哲恺明日在东湖以诗会友,广邀各位才子前往,你我同在受邀之列。顾大人乃当朝重臣,素爱提携有才之士,顾三公子风流倜傥,诗文俱佳,皇上也相当赏识,若能蒙顾三公子青睐,在顾大人面前美言几句,你我金榜题名、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季生你说可喜不可喜?”张子虚把请柬递给季允,兴奋地说。
季允接过请柬,不置可否。
“季生勤勉,小弟不便多加打扰,小弟先行告退,明日我们一同出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