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蝶姑娘以袖掩口,举杯一饮而尽。
不等赵隽说话,那边,季允已经站起来,端着酒杯对赵隽说道:“季某入京不过数月,世子大名如雷贯耳,子建曰,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李贺亦曾慨叹,男儿何不带吴钩,今日一见世子,果然将军气概,气吞万里如虎。咳!诚如古人之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一杯敬世子,请——”
季允嘴里说着恭维的话,神态却淡得一眼就能看出在说客套话,说完了仰起脖颈,猛然将酒倒进嘴里,动作豪放得不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请!”赵隽凝视着季允的举动,举起手中杯,也一饮而尽。
然后,其余人也纷纷举杯向赵隽敬酒,赵隽并不推辞,一一领了,一番杯来觥往,依然面不改色。
“好!好!有美酒,有朋友,可惜没有丝竹声——紫蝶,紫蝶,你艺冠京城,琴声如仙乐飘飘,听之忘俗,烦你弹一曲琵琶,可好?”澹台拓又是赞叹,又是遗憾,目光凝聚在紫蝶姑娘脸上,殷殷切问。
“各位爷想听,紫蝶献丑了。”紫蝶姑娘眼波如脉脉流水,淌过席上每一张面孔,在赵隽那儿回旋一会儿,才垂下眼皮,抱着琵琶,转轴拨弦,已是“未有曲调先有情”,轻拢慢捻之后,乐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果然令人“如听仙乐耳暂明”。
“好!”一曲弹毕,澹台拓情不自禁出声喝彩,忍不住请求,“紫蝶,再弹一曲吧?”
“澹台爷想听什么曲儿?”紫蝶姑娘淡淡地问。
“我平生最喜欢李太白这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何等洒脱,何等豪迈,何等义气!奏一曲《将进酒》如何?”
“小王爷呢?”紫蝶姑娘眼波转到赵隽身上,深深看着他。
赵隽平淡地说,“随澹台的意思吧。”
“季公子呢?”紫蝶顿了一下,转向季允。
“我……随便——”季允自赵隽来后,连连喝了许多酒,似乎有些醉意,靠在竹寮栏干边,眯着眼睛瞧大家,双眸在长睫毛后闪烁,不稳定的目光也不知道在瞧谁。
紫蝶姑娘轻拨几下琴弦,突然说道,“随便——那紫蝶就念首诗吧。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她念的是白居易一首极普通常见的《赋得古草原送别》,普通得平常小儿大多能吟诵。
因此,澹台拓以怔愕的目光瞅了紫蝶姑娘一会儿,突然笑问,“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紫蝶,我们这席上有人要告别吧?”
“身子没有告别,心却未必在此。”紫蝶姑娘敛眉轻轻应道。
季允一旁说话了,“《楚辞》里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留。由春到秋盼人归,说的是相思的话。还是王摩诘说的好: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春天过了,美景还在,比如秋天,还有……夏天,不都有各自的美,各自的韵味么?”
“要说送王孙,我想起一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要我说,那是假豪情,真悲凉!世子,你驰骋沙场,凯旋归来,其实可喜可贺,最好不要再‘又送王孙去’了罢!现在跟好朋友们在一起喝酒畅谈,才是人生一大快事!”澹言拓纵情高喊。
“要说赋别,莫过于江淹,一纸《别赋》,赋尽富贵者、侠客、从军者、夫妻恋人种种生死离别,别情之苦非言语所能形容。可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季允长叹一声,似乎被感染,面上隐隐有“黯然销魂”怅惘之色。
“季先生饱读诗文,出口即成章,不愧为一方才子。澹台,你以后再诗酒论人生,不必慨叹恨无知音赏了,这位朋友交的好!”赵隽看向澹台拓,闲闲地说。
身为皇族王孙,如果没有成为九五至尊的野心,人生的最高点也就莫过于此了。上战场,对他人而言,是成功名立伟业的机会,在他而言,是家族的责任,所以,他不会有所谓的悲歌慷慨,当然,也不会有所谓的别情凄凄。
那些对他而言——太过于矫情,或者说,根本就是无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