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夜,渐渐深了……
入秋的夜空一片晴朗,此时已是八月末,天上月儿不明,满天星光格外灿烂……
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
沐夏坐在竹榻上,透过窗户仰望天上繁星,看着,看着,韦应物一首《调笑令》不知不觉从脑海里浮起,再不肯沉回去。
相思、别离——这些她往日在诗词文章中一眼扫过从不回味体会的缠绵词语,今夜却不住在她心头盘旋徘徊——今天大半日来,她想到的……惟有他的种种,做的……惟有等他归家——不知道,这是否就叫做长相思、恨别离?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足够多愁善感、缠绵悱恻的女子。那些多情的失落,痴心的忧伤,执着的挫败,等待的猜忌,在她而言,都是陌生的——或者,也将成为她预备探知的。
她也不是个容易情绪激动的人,向来不认为激烈才能使人生富于趣味产生价值——平静、淡泊、安然,顺其自然、无须刻意、水到渠成地面对一切,一直都是她面对生活的方式。
对于爱情、婚姻,嫁他以前,她没有做过太多设想,嫁他以后,开始只把那当作她必须面对的人生问题——不管好或坏,去适应去习惯去改善去经营都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她一直以为,她的婚姻也会与天下大多数人的婚姻那样,夫妇之间从陌生到熟悉,从毫无关联到晨昏相见,运气好的话,建立起和谐融洽的相处关系,譬如亲情,然后,波澜不惊地过一辈子。
不曾想,始料未及,根本意想不到,她现在要面对一个从来没有把它当作问题的新问题——爱情!
爱情,自古以来不断被歌颂、赞美,为人苦苦寻觅、追求,不管是甜蜜的,还是痛苦的,快乐的,还是忧伤的,优美的,还是丑陋的……一旦深陷,往往无力自拔。
她的夫婿爱她吗?应该是的!不管出于爱她的美色还是爱她的什么,他对她用的心,她都看在眼里。他对她——很好!好到……她自己觉得,再去斤斤计较他当初的不屑一顾、避而不见以及胡乱把她当作陌生女子来喜爱未免太浅薄、太小家子气,没有多大意义。所以,她会接受他的爱——天底下的妻子,大概不会有谁希望丈夫不爱自己的吧?她不过是尘世中人,既然没有羽化飞升,或者看破世情,自然就不可能免俗。
只是,她现在比较困扰——自己是不是也必须爱他?
一个妻子,爱自己的夫婿,天经地义,不爱自己的夫婿,好像才比较离经叛道——可,爱一个人意味着要把心交给他。把自己的心托付给他人呵护,太冒险,太轻率,万一丢失,那可怎么办?
可是啊,爱情似乎不是想爱就爱,想不爱就不爱那么简单的事情吧?
以前,他离家近一年她也极少会想到他,现在,他才出门半天,她……就已经觉得他在外耽搁太久,早该回来了——难道,这,就是相思吗?好像不是!相思应该是更沉重一些的情感吧?例如:“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思量,自难忘”之类的,那才是相思。她——没到那样的地步!她对他,只是怀着妻子对待丈夫应该有的情感,比如关怀、体贴;本分地尽妻子应该尽的责任,比如守候、担忧。全天下的妻子都是这么当的,她当然也是这样。
至于爱情……
哎!她也想得太多,太细致,太无聊透顶了吧?如果她哪一天真爱上他了,那就爱吧!顺其自然好了,何必在此时庸人自扰,自寻烦恼!她,根本就是杞人忧天,没事找事!
不过,他怎么还不回家?
他答应回来陪她吃晚膳的,现在,都已经快三更了,却还是踪影不见,消息全无。他,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不!应该不可能的!他武艺高强,身边带着侍卫,去的地方也不过是很近的西郊,要有什么意外的话早有人回来禀报了。也许,他只是耽搁在“西郊别业”,因为夜深,城门已关,进不来城了吧?
唉!是不是做了人家的妻子就得必须如此:因为丈夫夜深不归,就得萦怀,就得牵挂,就得担心……做了夫妻,即便没到深爱的地步,情感的牵绊一样少不了!
这,便是红尘、俗世。
三更敲响的时候,沐夏决定不等她的夫婿了。既然他耽搁在外,那她自己睡下好了,原本以为他会很乐意改变目前的格局的……算了!其实,这样也好!
碰——
一声沉重的房门扣上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震响。
浣纱正在床榻前侍候大小姐就寝,刚要抬手放下幔帐,房门口骤然传来的响声惊的她手一颤,幔帐没放下来,心脏倒是差点从胸口里跳出来。
是哪个冒失鬼?
浣纱柳叶眉高高立起,立即调转脑袋盯住房门口,才想摆一摆“兰薰院”首席大丫头的威风,喝斥的话还没有想好,赶忙把差点就要张开的嘴巴闭得紧紧……
门口,是大小姐的姑爷,她们的主子——世子大人也!
“你——出去!”
正当浣纱傻愣愣地立在主子的床榻前反应不过来之际,“兰薰院”的主子扫了她一眼,沉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可是……
浣纱本想问主子需不需要侍候,嘴巴张了张,长期练就的伶俐心思不必察颜观色,本能就警告她:此时,最好还是遵照执行主子的命令为是。
可是,世子大人的情绪看起来好像……好像有些不高哦!她这样走掉,世子待会儿会不会……与大小姐有纷争,对大小姐生气、发火呀?浣纱想到这里,疑虑地转过头来看她家大小姐。
“你出去吧。”沐夏从床榻上坐起身,轻声吩咐。
“是!奴婢告退。”浣纱赶紧躬身退出主子的卧房。
他——这是怎么啦?
沐夏坐在床榻上,看着赵隽,他也在看她,目光深沉得无法探测,浣纱出去后,他把一直抓在手里的披风扔到竹榻上,人却大踏步直向床榻这边的她走来。
他的周身,有一股沉沉的气息,而且,浑身的酒味——想必,在外面喝了不少酒才回来的,整个人看起来一点都不爽朗,甚至……是有一点阴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