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隽独自坐在“西郊别业”一间客房内,面对敞开的窗口,面对整座后山,面对后山脚下那一片竹林,那一条清溪——赏不了好风日,堪堪只有“留醉与山翁”之意。
他向来不是酒鬼,此刻,却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好忘记所有不需记忆和牛反刍似的逼人回想的一切。
如此颓然不该是他赵隽,他曾经的意气风发、傲视一切到底哪儿去啦?
他变了——心因她而动的时候,他,早就变了!变得不再是自己!但,不管他怎样变,把自己视若微尘,变得卑微,也依然换不来她的心!
他太过自信,不,是太过自负!
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往而不利;他以为世间万物,只要他想,便唾手可得——所以,他人汲汲营营的,他从不屑于投入,也因此……当事实明明白白摆在面前,他才清清楚楚,他——不是的!爱情的第一役,她就令他狠狠、狠狠、狠狠跌了个跤——她,不爱他!
她不爱他!她没有心!她的心,也许早已交给别人……
作为军人,没有哪一个愿意面对失败,身为将领的他更是。所以,他练高强的武功,钻研变幻莫测的计策,他难逢敌手,他是常胜将军——然而,一切在感情上施展不开,毫无用武之地!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古人早已有言:英雄难过美人关!
古人也有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他败了,心不甘,情不愿!又能怎样?她——不要他!她柔弱的表相下,有着比他更为冷绝自我的心!
为什么她不爱?为什么,她宁可把心给别人?是对他曾经冷落她的报复?还是……他不比别人更好?
喀嗒!
身后传来房门轻微打开的声音,然后……有轻微而迟疑的脚步声渐渐行近。
赵隽原以为是刚刚被他轰出去侍剑——那个胆大包天的奴才,竟敢搬走所有酒坛子!他狠狠训斥了他一顿,勒令他马上恢复原样,现在,该是他搬回酒坛子了吧?虽说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古话,在他什么也不愿意去回想,去理清,去吞咽的现在,能够阻止他因失败而惨痛,失望而心酸,失落而伤感的——除了酒,还能有什么?而,就连酒,也没法助他漠视、遗忘一切……他喝了两天的酒,把酒当作忘情灵药,或者干脆当作丧失心志的迷药,却丝毫没有益处——他的眼神恍惚,他的鼻子失灵,他的脑袋昏馈,他的心……还是没法自我催眠和蒙蔽。
也因此,他清楚地感觉到,身后来人不是侍剑。
是谁?
赵隽懒得去看,被打扰的恼怒却是骤然横生……他被伤,他失意,他郁怒——也只合该他一个人来受!不需要谁来抚慰和分担!
“出去!”赵隽冷冷喝斥。
身后的人没有就此退出,消停了会儿,扑地一声轻跪在地,良久,良久,没有出声。
赵隽不转头,更不说话,不管来者是谁,他都无意去看,去理睬,即便卑微得渴求呵怜,也与他无关。
那个人在赵隽身后跪了许久,终于熬不过他不动如山的耐性,幽幽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了。
“唉……你……你好狠的心哪!小王爷……”原来,是“仙乐坊”的紫蝶姑娘。此刻,她幽幽地说着话,带着无尽的深情、凄婉、酸楚和哀伤,连石头听了都像可以跳动起来似的。
可惜,赵隽的心比石头还冷硬,再度沉沉喝斥:“出去!”
他不要任何人的打扰,这个女人难道不晓得?
“小……小王爷……是我——紫蝶啊!小王爷,您一个人呆在房里,两天了,不进茶饭,就只喝酒,怎么可以呢?这样会伤了身子的!小王爷,您身子金贵,要善加珍重啊!紫蝶不才,对烹煮只略知一二,我……紫蝶特地借了别业的厨房,亲自为小王爷熬了一锅鸡汤,即便粗糙难以入口,您不为紫蝶……的面子,为了自个儿的身子,也多少吃点儿吧?”紫蝶姑娘一面柔柔劝慰,一面轻轻揭开刚才端来的,放置在一旁的砂锅,霎时,一股香浓的鸡汤味道伴随热汽冉冉上升,弥散开来,分布在房间里每一分细微的空气当中,强烈地诱惑饥饿者的口鼻和肠胃。
赵隽拧紧眉毛,隐忍不语——又是澹台拓的鬼主意吧?明知道他那日半夜离家,天未亮来到“西郊别业”,为的就是找一处清静地方,疗治伤口,平定心潮,思索未来……却还三不五时教人打扰他!
“小王爷……小王爷您不开心,紫蝶……又何尝不是?唉!同是天涯沦落人……不!是紫蝶冒犯了!小王爷乃人上之人,紫蝶不过是……不过是滚滚红尘中一个身不由己的弱女子,饱受欺凌,无力脱身苦海,惟有一心渴盼顶天立地的英雄将我救赎,我……紫蝶梦里都在切切期盼能有依靠,一个女子,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强壮、安全的怀抱啊!小王爷,我……”紫蝶姑娘幽幽低诉,声音断断续续,似乎落了泪,哽咽难以自已。
“这些话,去对澹台说!”赵隽不为所动,口气冷漠而鄙夷。
平生,他最厌恶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之辈,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一样!像是他部将里卖国求荣的叛徒,或是敌方贪生怕死的俘虏,看到他们毫无操守的卑贱嘴脸,只会令他深恶痛绝和蔑视。
“小王爷,您误会了!紫蝶与澹台爷根本……根本就是清白的!紫蝶出身卑微,不幸沦落风尘,沾上花魁之名,其实风霜刀剑,身不由己,不知道捱了妈妈多少骂,受了多少苦,多少痛,多少白眼……紫蝶却也晓得爱惜自己的心,从来、从来不肯轻易抛掷……小王爷,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紫蝶当街为纨绔子弟纠缠,是您——是您和澹台爷路见不平、鼎力相助,救我于虎狼之手,紫蝶敬您大义凛然,顶天立地,是紫蝶不自量,心存奢望,从此心里时时牵挂的只有……只有小王爷您一个!紫蝶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小王爷您呀!这数年来,紫蝶虽在烟柳之地,但心里有了小王爷,不管多少五陵年少子弟殷勤相待,甚至澹台爷……我也……小王爷,紫蝶的心……小王爷,您一点都不曾感觉到么?”紫蝶急急辩白,话语愈加深情哀婉。
赵隽懒得应答。
女子多情本没错,紫蝶姑娘多情本也没错,但——与他无关!他的心,只有一颗,原先是他自己的,后来……给了她——那个无心无情、倔强傲慢、难以撼动的冷人儿,即使伤痕累累,也再收不回来!那个绝情的人儿啊,那般绝情,又那般撩人,令人又恨又爱,终此一生大概也脱身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