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再次看见这人时,林殊才发现对方消瘦的厉害。曾经的九皇子虽然算不上圆滚滚,但是穿上衣服的时候也是一个好看的衣架子。可此时那人背对着他跪在灵堂前,他却只能看见对方宽大的孝服下像是脆枝一般易折的身子骨。
林殊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喧嚣吵嚷,所有人都在为林家军的归来欢欣鼓舞。林家军大胜而归,带来了大渝的谈和书。院子外的锣鼓滔天,院子内的幽冷寂静,明明只是一个门,却隔绝了两个世界。
合上门扉,林殊走到景涵身旁,后背挺直慢慢的跪在了旁边的垫子上。抬头看着上面的牌匾,意料之中是一个由半截翠色竹子为底的简陋手工牌匾,刻着正楷的字。林殊知道这是身旁那人一笔一划,心里淌着血刻上去的。
安思画
简简单单的,没有名号没有称呼,只是一个名字,林殊看着那半截竹子,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即便不问,他也知道为什么景涵没有自己做一个牌位。这半截竹子,不过是一个能够守灵的念想罢了。
“她死的时候,看着我。”林殊刚磕完头,就听见身旁那声音沙哑,“她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她把婉儿交给我了,说我是她永远是她的孩子,说我一定会比这四方天更加耀眼,说成王败寇她都为我骄傲,说……”
景涵停住了,林殊也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对方不过是缺一个能够听他说话的人罢了。他不会去问为什么景涵此时跪的不是秦王,不会问为什么安妃会说成王败寇这个词,不会问景涵他究竟在谋划什么,此时他要做的,不过就是静静地听,然后忘记。
“她说,她会帮我。”景涵声音沙哑,“她在皇宫里呆了十二年,平平安安的生下了我和阿婉。她从入宫安家的战战兢兢,到现在小舅舅在朝堂之上展露风头。她等到了安家从新崛起,为什么就是不能再等等我……”景涵弯下身子,头磕在地上,手捂住了眼睛。
“小殊,她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带着她踏出那四方宫城?”这场暗杀背后到底是谁在策划,景涵完全不想追究。他不能追究下去,那个结果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他只能迁怒,迁怒于自己,迁怒于萧选,迁怒于秦王和秦王妃。
“小殊,你说为什么我能从建四军,能找到北邙,能拾起红缨□□,却从未想过她想要什么?”林殊转头看着身旁像是孩子般蜷起身的人,看着地面一滴一滴低落的水滴,“明明之前就知道的,王图霸业不如她们一世安好,兴衰成败也换不回她们笑颜如花。”景涵捂着脸带着哭腔。
床榻之上安思画带着期颐和信任的眼神看着自己,莫名让他想起了前世曹雪阳的眼神。一个是对自己孩子未来宏图的期颐,一个是对自己熟悉下属能力的信任。明明是两种不同的延伸,却在那一刻莫名的重叠在了一起,戳痛了他心底最细腻的地方。
安庆绪在城下招揽他的时候,他倚坐在高高的城头上漫不经心的给对方竖了一根中指,看着远方的斜阳。虽然知道这场战役之后,他怕是九死一生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他却记得教官说的那句话:“即便你是个狼崽儿,也要是个能把敌人撕碎的狼崽儿!”所以断骨遮林堆尸填海他都没有退,手中银枪破云锋斩潼浪的朝着敌人撕咬而去。
“小殊,他们都不在了……”他的家被狼牙军踏平了,他的家被神策给毁了。
他骗自己说所有人都安好无忧,所有人都得到了一个幸福的结局,他之前作伪的战报,暗中作假的圣旨,都起到了应有的效果。然后他就看见了安思画,带着轻轻的笑容抱着他,眼里满满的是他的影子。
执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字,在他因为不能接受她的时候给了他自己的空间,在自己因为无法承受而想要离开的时候,尊重了他的选择。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占据了她孩子的身体,那么着一定是一对儿非常美满的母子吧!
“小殊,他们都不在了……”天策府没有了,他的家被毁了。如今他意识到了安思画想要做什么,却从来没有伸手挽留过她。然后她就这么离开了,留下了婉儿和他一个人,在这风云善变的金陵城里。
“小殊,我后悔了……”若是到了最后能够带着兄弟们退守一步,是不是他们天策不会就那么葬在了北邙。若是最后他没有一意孤行的带着兄弟们守着他天策的门,是不是最后他能够在长安再次见到大家?
“小殊,我后悔了……”若是没有为了这繁华遮了眼蒙了心,没有因为梁帝太过于想象唐玄宗而对自己过继一事不闻不问甚至隐隐的推动,没有因为想要离开对安思画和婉儿逐渐疏远,没有因为觉得时机不佳而一直隐忍着没有对秦王和秦王妃动手。
如果没有这些如果,是不是他现在就能够窝在那人怀里,哭诉他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