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娆羞赧地低下了头,男子又从一旁极其自然地拿起骨梳来,将她的发缎握住,于指尖轻捏之际,已缓缓将她的青丝梳好了。
宝髻初绾,仪容天成。
就这样,姜娆被他拉扯着稀里糊涂地上了轿,又被他拉扯着稀里糊涂地站在了朱门前。见她还呆愣着顿足,男子不由得轻轻一笑,低声道:“进去吧。”
进去了,便是皇宫了。
皇宫果真比王府看上去要气派很多,姜娆虽事先有过心理准备,却还是暗暗吃了一惊。就如同先前,她从倚君阁出来第一次来到荷花殿中,看着气派的院门,久久不敢踏足。
莲足踯躅,心思也是踯躅。
刈楚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径直将她拉着进了宫。他们此行,是来找皇帝的,于是刈楚便拉着她直直朝龙轩阁走去。由于有刈楚在身侧,也没人敢去拦着姜娆,就这样,二人已到了龙轩阁外。
守殿的小太监万分抱歉地告诉他,皇帝今儿个不在家。
“那父皇去了哪里?”刈楚拧眉,问。
小太监的面上仍是一副抱歉的神色,“殿下,奴才也是刚换了勤,不知殿下现在在何处。或许在皇后那里,或许在尹贵妃那里,或许在娴妃那里,或许......”
他一口一个“或许”的,把三宫六院通通都说了个遍。
刈楚听着不耐烦了,低低一句“走”,便要拉着姜娆离开。在她转身之际,又突然听闻那太监长长的一声“哎”,让她不禁停住了步子。
只闻他又摇头晃脑、细声细气地道,“或许在太子那儿,或许在九殿下那儿,或许......”
“走。”刈楚冷着脸,拉着姜娆离开了。
事实证明,皇帝不在皇后这儿,也不在太子那儿,更不在宋景兰那儿。
只因当刈楚拉着姜娆来到皇后的凤仪宫时,没有如愿看到皇帝的轿辇,倒是看到了太子与宋景兰的轿辇。
太子的轿辇停在凤仪宫门口倒不奇怪,只是这宋景兰,去凤仪宫做什么?
他与太子,不是一直都剑拔弩张到水火不相容吗?
就这样,怀着疑惑,他已缓缓停到了凤仪宫门外。踯躅了阵儿,刚准备转身离去,谁知他的身形竟被皇后的贴身侍女捉了去,回去禀报了皇后后,皇后竟迈着步子,推门拐入了院内。
“十五也来了呀,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那女人站在门口,望着刈楚,抿着唇打趣道。
刈楚也转过身子,对着站在台阶上身段矜贵的女子,缓缓一福。
那人的目光和缓扫来,当落在姜娆身子上的那一瞬,明显地愣了一愣。皇后不愧是皇后,仅是愣了一瞬,她的一双眼便不着痕迹地从姜娆的面上移了开。
女子站与门前,对着刈楚招了招手,笑容温和,“十五,来,本宫正和老九谈的热闹呢,恰好你也来了,来品品,我与老九的话谁更在理一些。”
刈楚一顿,刚准备推辞,那人已走下台阶来。旋即,门口突然拐出了一名男子,紫袍金带,面如冠玉。
姜娆定睛,才发觉眼前之人,正是那日来倚君阁、赎了连枝身子的那位九公子!
宋景兰缓缓抬了手,掀开门口的帘子,一双眼如春风拂柳般掠过了姜娆的身形,面上却全无半分惊讶。
仿若她此时,能缓缓站于刈楚身侧,是一件极自然而然的事。
皇后话语热情又热烈,刈楚再三推辞也不能遂了自己的意,只得无奈地偏过头去,朝着站在院内的少女轻轻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殿下去吧。”
虽然刈楚贵为王爷,却从不曾在她面前自称为“本王”,不过既然她随着他进了宫,在宫内,姜娆还是要循着礼数,称他一声“殿下”的。
刈楚点了点头,又极不放心地回望了她一眼,直到她轻轻一笑,男子才迈进了正殿。
帘子又被人轻轻放下。
姜娆立于院中,不敢胡乱来回走动。身旁已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那些周围的宫人们都暗暗思量着,眼前这位小姐究竟是何方人物。
竟然能光明正大地与圣上如今最为宠爱的十五皇子睿荷殿下并肩!
不一阵儿,周围已有了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因是姜娆戴着素纱,更为她的身份添上了几分神秘感。那些宫人们的话语都一字不差地被姜娆悉数听了去,素纱之下,女子暗暗抿了抿唇,却是不动声色。
等了良久,也不见刈楚出来。姜娆站得脚麻了,便迈开步子稍稍往外走了走,莲足方一迈,却见从小花园出隐隐转来一个男子的身形,因是距离隔得有些远,她看不太清对方的面容。
只不过,姜娆肯定,那不是刈楚的身姿。
念着敢在宫里头肆无忌惮地出没的,又穿得如此华贵的,定是某位非凡之辈。就这样想着,姜娆匆匆低下头去,朝着那身形弯腰一福。
给贵人们请安,这一套动作,姜娆已是在倚君阁做得熟稔非常。
只是她刚福低了身子,身侧却传来下人们齐齐的一声“太子殿下”,那恭敬的声音,让姜娆浑身一顿。
她这是......
她竟然遇见太子了?
知道对方是太子殿下后,姜娆便更不敢抬头了。见着她福得这么久,太子不免有些疑惑,带着些好奇的目光便朝她徐徐望了来。
“你...是何人?”
面前之人,看得好生面熟,“你可是这宫里头的人?”
“回殿下,小女不是。”既然他都开口和她说话了,姜娆也只得恭恭敬敬地答复他。
她的声音婉转清扬,惹得宋勉竹一愣神儿,转眼间,带着些探寻的目光又朝她望了来。
“你,抬头。”
对方的声音中,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威严。
姜娆愣了,却也不敢直接反抗他。只得半垂着眼睑,小心翼翼地抬起面来。
虽是她带着面纱,亦是垂着眼,但这一切都无法遮挡她的姿容。面前的人又是一愣,下一刻,又命令似的出声来:“抬眼。”
姜娆闻声,细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只能遂了他的意,缓缓抬起眼来。
眸光轻动,霎时,便搅翻了一池春水,满堂波澜。
宋勉竹的眼中,已写满了经验。
无论是宫内,还是宫门外、集市上,他都见过姑娘无数,也都拥有过姑娘无数,可宋勉竹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她虽是蒙着脸,一双媚眼如丝,如沾星带雨般,带了丝丝温柔与若有若无的怯意。只要是被她瞧上一眼,无论任何男子,怕是都会心中为之一动,惊泛涟漪。
于是他稳下呼吸,放柔了声音,轻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姜娆。”
“姜娆,”她的名字在宋勉竹口中打了一个圈儿,旋即,又见他笑道,“色妖度娆,配得上你。”
她确实是很适合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确实能配得上她。
微怔之间,姜娆感觉到一双手朝自己险险地探了来,对方已徐徐倾身,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的身子。
姜娆一惊,连连朝后退了半步。
“怎么,在害怕本王?”那人朗朗一笑,步子却死死相逼。姜娆一边往后退,他便一边追上前去,穷追不舍之间,姜娆已被对方逼到了墙角。
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却是让姜娆皱紧了眉头,心底里也涌上一层不适来。
面前之人,亲近得让她无所适从,亦是亲近得令她有些反感。
双手刚下意识地推了出去,对方却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她的柔荑,声音中,带着几分风/流:
“小美人儿,不若跟了本王,如何?”
“殿、殿下......”
她结结巴巴,刚思索着该如何去拒绝,对方却又将眼眸一挑。宋勉竹看着她,全以为她是在欲迎还拒,便朗声笑道:“跟了本王,本王许你下半生,用不完的金银珠宝,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姜娆还未出声,那人已伏低了身子,她连忙用小臂抵挡住了他的胸膛,见着被她拒绝,宋勉竹也是一愣。只是转眼间,不远处的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推了开,有人从房门内缓缓走了出来。
姜娆目光一顿,心底里涌上一层怯意来。
所幸,来者不是刈楚,姜娆暗暗松了一口气,趁着身前之人缓过神来的空子,钻出了他的束缚。
来者正是宋景兰。
死对头一来,宋勉竹也没有心思再调/戏姑娘了,眯着眼,看着对方正朝着自己缓缓走来。
“哟,”宋景兰明显看到了方才二人的举动,“啪”地一下子打开了手中的鎏金小扇,以此掩了笑面,“我说方才在殿中怎么久久等不到太子殿下呢,原来在此处挖人墙角,倒是风流快活。”
听见那句“挖墙脚”,宋勉竹明显皱眉,不解又不满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在挖别人墙角?
“没什么意思。”
宋景兰又摆出了那副招牌式地笑容。宋勉竹向来看不惯宋景兰,更是讨厌他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他刚准备回应,却见宋景兰又摇了摇扇,示意他回到殿中,“太子殿下,母妃还等着您呢。”
宋勉竹七结,只得一挥袖摆,转过身去,缓缓隐入殿中。
姜娆瞧着面前的男人,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宋景兰也抬眼打量着她,这下子,姜娆认出来了。先前在尹府,她曾与宋景兰有过两面之缘,一面是在酒席上,男子落座于自己对面,笑而抿唇,从容不迫地吹着酒面;一面是在与那些贵女对峙后,他随着刈楚,缓缓走出席间,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便是娴妃之子,当朝的九皇子,倚君阁那一晚带走连枝的“九公子”——宋景兰。
宋景兰目光缓缓,略带着探寻的目光正审视地打量着她。姜娆被他瞧着,只觉浑身难受,便想匆匆告了退。
宋景兰倒是也没有拦着她,极为绅士地侧了侧身子,为她让出一条道儿来。
只是擦肩而过的那一瞬,男子又突然出声来:“他可是已经娶了你?”
“什么?”
姜娆明显一顿,面上表情急变,却还是在一瞬间借着面上的素纱,掩去了自己的面色。
见着她急忙避讳的样子,宋景兰的面上已露出“明了”的笑意,不过他也未再多说什么。姜娆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提了裙角,快步走出凤仪宫。
独留宋景兰一人,对着姜娆的背影,暗暗地出着神。
姜娆走出了凤仪宫,一时间竟失了方向,皇宫极大,大到转得她晕头转向,没一阵儿,便来到了一道池塘边。
现在已时至深冬,池塘面已经被冻结住了,她畏寒,远远望着那池塘面,只觉得冷气森森,便不敢再过去。
一双手,暗暗拢住了身上的狐裘。
姜娆低眉垂目,漫无目的地沿着池塘边儿朝前走着,却又不去靠近那池塘半步,还在思量之间,一阵软糯糯的笑声突然在身旁响起,引得她环顾了四周。
听声音,是一个少年干净的声音。
姜娆向来对这种清澈的少年声怀有好感,便循声望了过去。也难怪她方才没有发现此地有人,原来是她头顶的那颗大树上斜斜坐了一个少年,此时正睁大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观望着他。
“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两声询问,几乎是同时响起。一道温和,一道清澈。
见女子这么问了,少年便也不避讳,径直自报了家门,“我叫宋知柏,你呢,你姓谁名甚,又怎么会来这里。”
要知道,这里可是他平时嬉戏玩耍的“宝地”,往日都没有人过来的。
见自己的“宝地”终于有人踏入,还是一个貌美如仙子般的姑娘,那少年的面上登时写满了雀跃与激动。他拍了拍手,也不顾对方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了,从光秃秃的树枝间探出一个小脑袋,欢天喜地的道:“你是母后专门派来陪我玩的吗,太好了!终于有人陪我玩了!”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对方喋喋不休,引得姜娆一怔,她抬了面往树上望去,正见少年也在望着她,面上带着不同于常人的神色。
准确得说,是带着与他这个年龄段不相符合的幼稚与童真。
他......
姜娆眸光一转,微怔之间,心中有一个想法突然一闪而过,如撞破了什么大秘密般,一颗心咚咚地作响。
怪不得,怪不得她平日里只听闻过关于太子宋勉竹与九皇子宋景兰的消息,却从未听过关于宋知柏的一丁点讯息,原来......
原来这个少年皇子,竟是个痴儿!
她眸光一闪,眼神之中,突然带了一丝淡淡的悲悯,在抬头望向那少年之际,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了起来。
他生得,可真像刈楚啊。
简直是她两年半前,第一眼见到刈楚时,他的模样。
恍惚之间,树上之人的身形突然闪了闪,旋即,只听一阵焦急地呼唤,原本稳坐在树上的人竟堪堪失了重心,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
“啊——”
宋知柏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的惨状。
定然是鼻青脸肿,呜呜呜......
就这样想着,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祈祷着自己不要以面着地。
令他意外的是,没有预想中的那般摔得筋骨剧痛,只闻一道幽香飘来,下一刻,自己却跌入了一个怀抱之中。那人身段柔弱,却是生生承受了自己从树上落下的重力,只闻对方闷哼一声,面上已尽是痛苦之状。
宋知柏一愣,连忙跳到一边儿。
“神、神仙姐姐?”
他惴惴不安地唤出了声,声音仍是糯糯,“你......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姜娆几乎是咬着牙回复他的,她用左手托着右臂,只听“嘎嘣”一声,自己的右臂已脱了臼。
她知道,她这一接,自己的胳膊将会承受怎样的压力,也知道,如果她接上了,给她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可当她看到那个面容清澈的少年,从树上摔下的那一瞬,当她看到对方清浅的眸光中染上慌乱的那一瞬,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跑上前去。
张开她柔弱的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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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边,方才宋勉竹与姜娆在院内的互动被人一丝不落地看了去,没过多久,便传入了太子妃的耳中。
金边儿椅上的女子姿容慵懒,一手抚着怀中的波斯猫,一边听着婢女汇报方才二人在凤仪宫的情况。听到最后,女子将狭长的凤眸缓缓眯起,一双素手也因愤怒而攥成拳头来。
这是从哪儿来的女人,竟胆子大到去凤仪宫勾/引殿下!
座上的年轻女子大怒,一手挥下,生生摔了手边盛着茶的玉瓷杯。杯中滚烫的热水连同着杯体霎然落地,化作一阵白烟,与地上缓缓升腾。
“她是何人?!”女子怒问。
“回、回娘娘,”见太子妃动此怒,小宫女也害怕地伏在地上,直打着哆嗦,缓了好久,才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奴婢在一旁听着,那女子好像叫,叫姜、姜娆......”
“姜娆?”女子眯眼,冷笑出声,“这个名字,倒也配她。”
不过是个狐狸/媚子罢了,她繁明珠有的是手段去对付这种女人。
“来人。”繁明珠刚一开口,便立马有侍女伏于堂下,等着她的一声令下。
女子眯眼,一双娇媚的眼中,尽是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