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怀总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有点不够真实,像是某个后期特效加工时出错了的幻想题材电影。
晚风拂过树梢,夕阳还没有完全沉没入地平线,天边已经有细碎的星子亮起。占地面积很广的湖泊上盛着?枯枝与晚霞,水面还算平静,镜子一样倒映着?深蓝的天幕。
方怀整个人挂在树枝上,嘴里叼着棒棒糖,呆呆地张了张嘴。
……怎么形容呢。
暗金色瞳孔的主人,半没在湖水里,睁着?一双眼睛看他。它浑身布满了银色的鳞片,长须,竖瞳,露出来的地方能看见两个犄角。隔了一段距离,方怀觉得那鳞片似乎是很漂亮的,并没有污渍,质地像是神像的玉。
它不像是方怀认知里的任何一种动物。
在此情此景,显得出乎意料又理所当然。
方怀叼着棒棒糖松开手,从树枝上跃下?来,落在了松软的土地上。他松手时那只生物的瞳孔紧缩了一下?,片刻后才松开。
方怀勉强微笑了一下?,很快又不笑了,他不知道‘它’能不能明白这代表友善的表达。
他的心脏仍然在剧烈跳动着,这不够科学的一幕超出了他从小以来的常理认知,但他又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知道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他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谈恋爱以后,方怀忽然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是很珍贵的,他要是没了,他的叶于渊会很伤心的。
方怀手里握着石块,背靠着?树干,呼吸屏住,脊背紧绷。
那只长得像龙的生物,仍然静静地凝视着?他。他们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对视,谁也没有先?动作。
那双暗金色的竖瞳,和方怀以往见过的、别的动物的竖瞳不大相同。它并没有那么浑浊,给人的感觉却是很深邃神秘的,像是冬天冻结住的湖面,泛着?一层很淡的光。
最后是它先?动了。
它注视了方怀许久,最后闭上眼睛,后退了些,同方怀拉开安全的距离。就当方怀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他耳边听见了一道很低的声音:
“我没有恶意。我见过你?。”
那声音像是隔着?薄薄的一层纸,与其说是响起,不如?说是直接传递到方怀意识里的。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方怀后退一步,放低声音,谨慎地说,“我也没有恶意,这里原本是我的家。”
对方又沉默了许久。
方怀只从那一阵过长的空白里,仿佛察觉出了什么微妙的情绪。
像是沮丧、低落与难过。
过了大约两分钟,那道声音才再次响起:
“没关系。这里也是我家。”
浑身银鳞的龙沉默了许久,睁着?竖瞳看他,说:
“欢迎回来。”
这句话它练习了很久,设想过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同他讲。
或许是深夜风尘仆仆推开门的少年,又或者是初雪时满身风雪归来的远行客,他解下行囊,背包里带着纪念品和远方的小玩意,或者没有。他也许会对它笑一笑,说一句好久不见,我也很想你。
然而现在大男孩非常谨慎地看它,疏离得出奇。
这不算很好,但也没有太糟糕。它安静地评估着,觉得如?果是方怀,这些都非常可以接受。
它慢慢地又高兴起来。
银色鳞片的龙一点点没入水里,很小的气泡浮起又落下,它说:
“天黑了。”
所以早点回去,有人在等他。
.
不久前?,同一座山上。
“上山了。”山脚下?一个人颤颤地掐掉烟,“那个方什么的,坐一个村民的车上去了。”
“成,你?们继续盯着,怕他报警。”
又叮嘱了两句,信号太差,电话自己挂断。
“妈的,”衣衫褴褛的男人骂骂咧咧地撬开木屋的门,“七年没用的锈锁还这么难开,毛病。”
他头顶带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鸭舌帽,胡子好些天没刮,一手拎着个空了的二锅头瓶子,浑身弥漫着酒臭味,邋遢的可以。那双又细又小的眼睛里泛着?精光,他的精神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明显超出正常人范畴了。
然而谁能想到,就在不久前?,他还是被称为‘业界清流’‘良心乐评人’,每条微博估值五位数以上、接推广接到手软的毒舌乐评芒果叔呢?
是的,这个人就是李芒。
李芒在华语音乐圈摸滚打爬了这么多年,号称影响力最大的一号搅屎棍。靠着?自己的靠山和这么多年的关系网,黑心事干了不少,就近两年圈里败坏的风气,他功不可没。
但夜路走了这么久,也一直没撞见鬼,直到遇见方怀。
“……靠。”想到这个名字,李芒就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想杀|人。
李芒抖着?手想从包里掏针管,但最后一支注射毒|品已经注射完了,他的情绪更加崩溃。
——忘记是哪一年了,李芒在圈里好友的怂恿下,开始吸|毒。一开始只说的是‘找灵感’,过去就给人发针管,这件事情和别的东西一起瞒的密不透风,李芒也从一开始的谨慎变得越来越大胆。
吸|毒的人本来就没什么人性可言,他逼着好几个关系好的音乐人也开始吸,后来就开始自己找渠道贩|毒,专挑认不清他真面目的、刚进圈的新人下?手。
一直到不久前?,就因为带了《深渊月光》的节奏,所有他的黑料全都公之于众,其中最耸人听闻的就是吸|毒和贩|毒。李芒从众人追捧到一落千丈,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第二天就一副手铐铐进了局里。
他找了空子钻出来,开始了长达数月的逃亡生活。只是吸|毒就算了,贩|毒罪是要枪毙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芒总觉得自己的逃亡格外艰难。他总是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上运气变坏,而且好像被一切高科技的产品针对着,他总觉得自己其实早就暴露了,只是被人像猫捉老?鼠一样吊着?,每次快走到末路,上面那个人又会高高在上地给留一丝生机。
他一开始很气愤,后来干脆不去想了,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杀人——杀了方怀。
但这太便宜他了,李芒想。
他混了这么久,当然知道这个圈里什么最折磨人。一声不吭的死亡其实无关痛痒,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最后再灰溜溜地死掉退场,才是最适合那个贱种的结局。
李芒浑身发着抖踹开了木屋的门,
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现在心里的唯一念头,就是要方怀生不如?死。
他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是偶然。
李芒早就提前?打探好了消息,一直谨慎地跟着?《解读》节目组打转,早在三天前就提前踩好了点,好不容易等到了方怀离开节目组、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知道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一小时后。
天色渐晚,没有开电灯,快要看不清周围的景象了。李芒抖着?手夹起手机,他用的是黑卡,确保不会被警|察找到——但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
李芒本身就是个极度渴望关注和眼球的人,他对这些的追求,甚至到达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他打开直播间,登陆自己某个还没被封的直播账号,取了一个极其有噱头的标题。然后他打开了直播,眼睁睁看着?人数上涨,心跳一点点快了起来。
“是的,我是芒果叔……大家先别急,”他看着?一条条弹幕,对镜头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嗯,和标题说的一样。”
“银桦奖得主、海马奖提名,专辑销量大爆,被你们吹上天的方怀——”
“跟我购买过毒|品。”
“这里是哪里?”李芒看到了弹幕的话,举着摄像头转了一圈,这里早就被他布置好了,“这是方怀以前住的地方,今天是他约我在这儿见的。”
“别急,他很快就来了,我们有的是时间。”他笑着?说。
.
方怀转过身时,整个人的大脑都有点懵。
他觉得自己的确该先?下?山找家旅馆住了,这边的木屋七年没人住……可能更久,已经不通水电了,信号也差。虽然在从小长大的山里,方怀并不担心自己会出什么事,但他要先?下?山给叶于渊打个电话报平安。
叶老师一定急疯了,方怀很愧疚,觉得自己之?前?被冲昏了头脑。
他应该提前跟叶于渊说的,甚至应该和他一起来……不过,他们以后总会一起来的,或早或晚。他想要把自己的人生全都告诉叶于渊,但现在也许还不是时候。
路过自己曾经的家门时,方怀忍不住停了停脚步。他实在有点想进去看看,但现在天色已经很昏暗了,他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从丛生的荒草里往栅栏里看。
手机忽然振动一下?。
方怀原本以为是叶于渊打给他的,刚要接起来,打开一看却发现不是。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就一张照片。
他低着头站在黑暗里,就手机一点微弱的荧光映着?脸,唇边的弧度一点点变淡,半秒里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方建国和很多老?人不一样,对落叶归根的执着不深,他还健康的时候跟方怀叮嘱过后事——办个简单的葬礼,没有也没关系,不用特意运回国埋,就地找块墓地埋了就行,别耽误他事儿。
方建国那时候健康得很,一顿吃三碗白米饭,打麻将能打到凌晨两点,第二天七点照样精神百倍地起床喊方怀吊嗓子。方怀几乎没有意识到方建国也会死这件事,后来想了想,觉得很奇怪。
如?果人都没了,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