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在家书中说了,六月要回一趟家,那么他这会子就要将六七八,三个月的考集提前赶出来,好留给罗家书肆做预备用。
到了四月,吏部除了四曹长史,其他的小主事彻底闲了下来。
因他们不是正经领俸禄的官员,所以一旦吏部没安排事下来,他们这些小主事只需要每日早晨去考功司点个卯就行,其余时间可以自由活动。
宋由美这样的公子哥乐的清闲,点了卯以后,天天招呼着一帮同窗们骑马出城游玩。
初几日,宋由美还来北郊喊过谢行俭,然而见谢行俭呆在家,忙着整理考集忙的熬油费火,宋由美摸摸鼻子,暗道不好再过来打扰谢行俭。
除了宋由美过来相邀玩耍,罗郁卓竟然也跑了北郊一趟。
自从他和罗棠笙好上以后,他对罗郁卓当初在老侯爷跟前捉弄他的事渐渐释然,罗郁卓后来诚挚的跟他道过歉,两人又和好如初。
谢行俭将罗郁卓领进了书房,他的书房已经从东厢房挪了出来,一应读书用的东西都搬到了旁边的耳房,耳房面积不够大,但放两张桌子还是可以的。
他为了白日看书方便,还在耳房南面凿了一面窗,窗明几净,斜斜的阳光通过镂空窗格投射进来,整个书房看上去通透明亮。
罗郁卓这回来是单独一个人来的,连服侍的小厮都没带。
罗郁卓将手上的食盒亲自交到谢行俭手里,冲着谢行俭笑的暧昧。
“尝尝!”
罗郁卓摇着扇子,催促谢行俭赶紧吃,“这可是我家独一无二的吃食,我和我爷爷都没口福,天底下就这一份。”
谢行俭冷不防的被罗郁卓酸溜溜的话搞得面红耳赤。
说什么他家独一份的吃食,这不就是在明着告诉他,这食盒里的东西是罗棠笙做的吗?
在罗郁卓耐人寻味的眼神下,谢行俭打开了食盒,罗郁卓眼睛一亮,凑上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小姑姑瞒着我们做,连爷爷都吃不上一口,原来是做这个点心,这点心费工费力的很。”
谢行俭顺着食盒望去,只见食盒中央静静躺着一小碟各色点心,红的绿的紫的应有尽有。
“怎么?为何这点心侯爷都吃不上?”谢行俭伸手捡起一块,点心外皮撒了一层糖粉,抓起来不粘手,触感像果冻一样,软软的。
“那当然!”罗郁卓道,“小姑姑不让爷爷吃。”
点心做的很小,谢行俭一口就能包住一个,点心一入嘴,最先触发味蕾的是其表面撒的那层白色糖粉,糖粉里应该添加了酒水,舌尖扫过,留下淡淡的酒香。
点心外边包裹的糖酒味散去后,他轻轻用牙齿将点心咬开,点心皮应该是糯米粉做的,吃起来有点粘牙,不过一咬开,口腔里立马蹦出一股浓郁的草莓汁,细细咀嚼,还能尝到碎小的草莓颗粒。
“草莓!”谢行俭惊呼,“京城草莓成熟了?”
“没入夏呢,怎么可能熟。”罗郁卓翻了个白眼。
“那我吃的……”
他指指嘴巴,以为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他竟然在古代这个季节吃到了草莓。
他伸手又拿了一个红色点心,顾不上舔去上面的糖酒粉,一口咬破点心外皮,熟悉的草莓味再次席卷而来。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罗郁卓,罗郁卓略略点头。
谢行俭笑,“那你刚才还不认同我说的?”
罗郁卓叹了一口气,“我翻白眼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草莓果子要等到六七月才能熟,这会子外面果园里的都还没熟呢。”
“原来如此,那你小姑姑是从哪里弄来这般甜的草莓啊?”
谢行俭又丢进嘴里一个,草莓果酱与糖酒的气味交叉,好吃的令他无法用言语形容。
罗郁卓咽了咽口水,巴巴道,“这是小姑姑自己种的,她找农匠学的法子,冬季搭了暖棚,草莓果子种在里面长的格外的好。”
谢行俭好吃到眯起眼,他又挑了其他颜色的点心各自尝了一口,里头绿色的是酸橘,紫色的是葡萄,各有各的风味。
谢行俭瞥见罗郁卓眼睛不离食盒,想起刚才罗郁卓说这吃食连老侯爷都吃不上,便随口问这是为何,边问边示意罗郁卓可以吃几个。
罗郁卓却拼命的摇头。
谢行俭偷笑,口水都流出来了,竟然还忍得住。
他将食盒再次往罗郁卓方向推了推,“我吃的够多了,眼下京城的气温越来越高,点心不能放长了时间,你帮我消几个。”
罗郁卓这才将扇子收起插在腰间,兴冲冲的拿起一个放进嘴里,边吃边强调,“这可是你说的啊,你吃不下我才吃的,回头小姑姑问起,你可要实话实说。”
谢行俭笑着点点头,罗郁卓一口气吃了四个,“小姑姑最擅长做这些吃食,做出来的东西,比府里下人做的还要好吃百倍千倍,但小姑姑不常下厨,每回下厨做的东西份量极少,每次我和爷爷都要抢着吃,才能吃上一两口。”
说着,将最后两个绿酸橘一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道,“这点心,小姑姑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做,足足做了一个多时辰,我和爷爷守着小厨房一上午,却一个也没吃上,就全被小姑姑打包送你这来了。”
罗郁卓吃东西很斯文,哪怕嘴里有东西嚼个不停,顺道说话时也不会溅出残渣。
谢行俭将空的食盒放置一边,只听罗郁卓道,“小姑姑说,爷爷年纪大了不能吃太甜太粘牙的东西,唉,所以叫我全拿给你。”
谢行俭笑,“回头帮我谢谢她,就说点心好吃又好看,我很喜欢。”
罗郁卓故意严肃的点点头,“这话我定带到,即便你不说,回头小姑姑问起,我编也要编几句像样的话,说给她听。”
“别,”谢行俭制止他,“就按我的原话回,越朴实的话,越真实,她听了会更高兴。”
罗郁卓身子猛然一哆嗦,揉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嫌弃的道,“以往从不觉得你会说这些话,我原以为你比我家夫子还要迂腐,没想到这些讨小姑娘欢心的话,你说起来得心应手的很啊。”
为了小姑姑未来幸福着想,罗郁卓觉得有必要怀疑一下,“你得如实回答我,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说?”
谢行俭挑眉,嘴角翘起的弧度刚刚好,乍一看,周身的气场,比那持扇撒银子去怡红楼觅柳寻花的公子哥还要痞色。
“不会真的——”罗郁卓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喃喃。
谢行俭哈哈大笑,“我是怎样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罗郁卓郁闷,“谁叫你刚才那副样子,和我身边那些纨绔世家子没什么两样。”
“当初你在侯爷面前说我和你小姑姑有私情的时候,我若真的心怀鬼胎,早就应承下来了。”谢行俭淡笑。
罗郁卓心思一动,跟着笑起来,“这话不假,只不过,你若那时骗爷爷说你和小姑姑真有些个什么,爷爷必不会信的,且你和小姑姑也不会有今日的月老姻缘。”
这话不假,老侯爷是何等人,他宁愿将罗棠笙打入尼姑庵待一辈子,也不会将她许给满嘴谎话的人。
吃过点心后,罗郁卓这才将他来北郊的目的说了出来。
和宋由美一样,是来喊他出去玩的,谢行俭既然推辞了宋由美,就不好独独答应罗郁卓,不然到时候宋由美知道了,心里会不舒服。
因此,他以手头上还有事要忙为由,婉拒了罗郁卓。
罗郁卓其实知道谢行俭不会跟他出去的,之所以跑一趟,还不是被他小姑姑逼得,光拎一盒点心过来太做作,他这才起了心思问谢行俭要不要出城散心。
既然谢行俭推辞不去,罗郁卓也不强求,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后,罗郁卓就离开了北郊。
*
罗郁卓才走一会儿,院门又被敲响。
伴随着敲门声,一道浑厚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小公子,多麦兄弟——”
王多麦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一听声音,立马就猜到是谁了,衣服都来不及晾好就跑过去开远门。
果然,门口立着的大汉,正是年尾被押进难民队伍,送去北疆三个月的居三。
谢行俭写书的思路接连被打断,此刻也没了继续下笔的心情,听到居三的声音后,他索性给自己放半天假。
收拾好桌上的信笺,他前脚才踏出书房门,一道黑影重重的跪倒在他跟前。
“小公子!”
居三双手放在膝盖上,泪流满面道,“还望小公子能收下居三,居三给您做牛做马都可以……”
谢行俭忙将居三拉起来,微笑道,“你临去北疆前,我与你早就已经说好了,倘若你能从北疆平安归来,自然可以来我这,我家虽穷了些,但我敢保证,比其他雇主肯定要好。”
居三拼命的点头,又想跪下磕头谢恩,但谢行俭不让,居三只好双手合十,以示感激。
当初他想让居三留在他身边帮忙,主要是想让居三帮他出面清风书肆,省的他被别人认出。
然而,世事难料。
他现在合作的书肆已经不是清风书肆,最重要的是,他这回出考集用的是真名,身份早已被书客们叭的干干净净,倒也不用居三再帮他往书肆跑着送书,遮掩他的身份。
居三一听自己没事做了,急得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那,那,那小公子有没有其他的活让我干的,什么活都行,我不挑。”
谢行俭撑着下巴将居三上下打量了一番,别说啊,那些难民去北疆,哪一个不是被折磨的骨瘦如柴?
居三却不同,他的皮肤比之前要黑一些,许是北疆天寒地冻的,两双手背都有皲裂,破烂鞋子露出的脚趾上长满了足茧。
看着浑身筚路蓝缕,但谢行俭瞧着,居三似乎更壮实了,手臂上凸起的肌肉比他两个胳膊加起来还要粗,脸上能看出一些赶路的疲惫,但一双眼睛精神奕奕。
居三见谢行俭在看他,不由自主的将驼背稍稍挺直,一双虎目一瞬不瞬的盯着谢行俭的嘴,生怕谢行俭下一秒开口说不要他了。
王多麦站一旁跟着着急,可收留居三是大事,他做不了主,所以也将目光紧紧的投向谢行俭。
谢行俭被两人紧张的神色弄的哭笑不得,索性不绕弯子了。
“我这还真的有事请你帮忙。”谢行俭清润的嗓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
居三搓着大掌,腼腆一笑,“小公子只管说做什么,犯不着客气说请的。”
“你可会赶马车?”谢行俭直言不讳的问。
“会,”居三激动的道,“马车,牛车,都会,我家里长辈以前就是给贵人家当车夫的,我从小看的多,自然而然就会了。”
“这就好办了。”
谢行俭松了一口气,“我和表哥六月份要从京城出发回家探亲,你既然会赶马车,那我们回家的马车就由你来赶,可行?”
“行!怎么不行!”
居三郑重其事的保证,“刚我进院子时,没瞧见马车在哪,要不多麦兄弟领我先去看看,我今个先赶几次让小公子感受感受,如何?”
“不着急,”谢行俭按住居三,失笑道,“马车我还在让表哥物色,等过几日应该就有消息了。”
居三摸摸脑袋,意识到自己兴奋过了头,好在小公子没亲自感受过,就愿意相信他会赶车。
居三就这样留在了谢行俭身边。
过了几日,王多麦说马贩子那里新进了一批好马,可王多麦瞧不出好坏,便让懂马的居三过去掌掌眼。
谢行俭在书房里将八月份考集整理完毕后,正好想出去走走,听表哥说附近有成群的马,他便起身说一道过去看看。
这一遭出门,居三立马起作用了。
先不说居三在挑马上很在行,就凭居三往前一站,能吓退那些在路上认出谢行俭的书生,谢行俭当场就决定了,居三必须留下来!
有了居三,他以后上街都要安全些,这些疯狂书生真的是脑子魔障了,路上偶遇到他,都会追着他问问题,说实话,谢行俭刚开始还挺享受这种有粉丝追捧的日子,可后来时间长了,他就有些厌烦。
到哪都有人堵他,有时候还尾随他回家,让谢行俭觉得自己都快没私人空间了。
以后有了居三,他就可以敞开了心上街,他发现,但凡居三站在他身边,那些瘦弱的书生会自发的离他三米远。
居三偷偷的跟他说,许是他长的高壮,路人瞧他一眼都会不由自主的将他归总为凶横恶煞一类,所以才能轻而易举的震慑住那些堵人的读书人。
谢行俭想想也是,便跟居三商量,平日除了赶马车接送他去国子监或吏部,其余时间,只要他出门,居三都要形影不离的跟着他,没别的要求,就护他人身安全,赶走书生过来问问题就行。
居三欣然同意,谢行俭考虑到居三并不是卖身为奴,便按照京城聘长工的酬劳,每月支付居三一两半的银子。
居三推辞不要,被谢行俭一个眼神给唬回去了。
居三拿着银子,暗暗下定决心,这辈子要守着谢行俭过活,才能报答当初谢行俭把他从小客栈弄出来的解救之恩。
*
到了六月,六部给谢行俭这批准备下场科举的优监生都放了假,假期一直延长到八月中秋前。
时间足够长,不管家在何方的学子都有机会回家一趟。
皇上体恤优监生独自上京读书的苦楚,便从国库里调出些皇家赏银,着户部给每个回家的优监生发了五十两的盘缠。
谢行俭仔细看了这五十两,发现银子一角刻了小字,定眼一看,上面雕的是竟然是敬元帝的私印。
这应该是敬元帝特意命人烧制的,专门拿来打赏下人,谢行俭想着这银子有纪念意义,便没有花出去,而是妥善的保管好,回雁平时一道带回了家。
此番回家,魏氏兄弟没有跟他一道,主要是魏席坤想置办一些以后成亲用的物件,可一时又拿捏不定买什么好,所以俩兄弟只好推迟回家,等东西置办完再走。
谢行俭等不及归家,所以提前走了,路上他真正的体会到居三赶马车的手艺,平路快而疾,山道缓而稳。
谢行俭唯恐走水路经过淮安城时会遇上向景向大人,他担心向大人会紧抓着他不放,问他有关徐大人婚事。
所以,来到巩丘郡后,他喊住居三,让他别上船渡,居三听话的将马车一拐,走了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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