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样看似齐整,实则是一整道菜式被拆解后重新装的盘,如那半圆的白玉甜糕,便是从一道玉满金堂中缀边的角落卸下的,其中有一块甚至沾了旁的菜式上的褐色酱汁。
用过的宴席赏给下人,是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定。
赵姨娘丝毫不觉,跑到院子外偷了东西似地张望几眼,又蹬蹬蹬回房,严严地关上门,朝犹在呆愣的贾环头上拍了一记。
“没上过台面的样儿!去去去,先洗手去!”
贾环洗了手,二月里的井水沁凉,把他抄了一上午佛经的手冻得发红。
赵姨娘见了,又骂他:“傻头傻脑的!一场病把人都病呆了,她叫你抄是给她做功德呢!这么卖力干什?”
贾环便笑道:“人可欺天不可欺,何况我也不信这个。”
赵姨娘见他双眼清明,比从前不知灵气多少,心也软了,便嘀咕道:“作什么讲话酸酸的,姨娘不说了,吃饭。”
贾环虽素爱美食,见了这从席上撤下的剩菜也没甚胃口,只挟了装盘完整的汤包小口小口地啜着。
赵姨娘见了,哼哼几声,没说话,不过倒是左一眼右一眼地往他身上扫。
贾环无奈,也知晓她心思,对一个八岁孩童来说,他这身子委实瘦弱了些,也罢。
他挟了几筷红烩鹿肉丝拌着饭吃了,又舀了碗豆腐羹捧着慢慢地喝。
菜都是热过二遍的,味道并不好,赵姨娘却像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一样,吃得飞快,却自然而然地略过了贾环动的几样。
心念电转之下,贾环只作出一付天真模样,抬头问道:“姨娘,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是不是天天吃这个啊?”
赵姨娘不屑道:“那些小蹄子算什么?当年我在那当差的时候,便是一个咳嗽老太太也惦记着。”
贾环疑道:“那姨娘为什么要到太太这里?”
赵姨娘用筷子敲他额头一下,笑骂道:“姨娘都是为的谁?一代为奴世世奴,要不是姨娘,你个小崽子现在就是茗烟那种玩意儿!”
贾环愣住,一代为奴世世为奴,这是前朝的旧例,早在宁朝时便废了。
“姨娘,今年是什么年?”
赵姨娘莫名其妙道:“开元二十四年啊。”
开元......开元,竟是开元!
春秋之后,赵统七国,后经大乱,有显,晋,宁,御。他纪瑜林竟是从大御朝到了晋初开元之时吗?
晋初开元,七王争储。
不同于连篡位都堂皇含蓄三请四让的大御,晋朝高祖明谕,诸王夺嫡,各凭其能,只祸不及皇孙。
所以这是除乱世之外,最精彩的时代。
七王之争,锻造出了一代圣君晋武帝,为高祖第三子,当年曾封永宁王。
见贾环神色呆滞,赵姨娘一惊,放下饭碗来探他额头,“别又头疼了吧?要说这该死的茗烟也够毒的,下手这么狠......我的环儿,早晚姨娘替你收拾他!”
贾环被她这么一岔,倒是回了神,只笑道:“一个小厮罢了,姨娘不必费心。”
其实贾环也有个小厮,是外头采买进来的,十七八岁的样子,为人老实勤快,生得也是人高马大,要不是那天正巧因他弟弟发热请了假,茗烟也不见得能伤得了他,王夫人本就看不惯他眼里只当贾环做主子,便以此为借口把人发卖了。
贾环听了那小厮的名字,心咯噔一跳,忙问道“陈大哥没事吧?”
赵姨娘嗤笑,“指望你都饿死了!姨娘好不容易把人赎回来的,那下流没脸的倌馆还敢跟你大舅抬价,被一顿好打,嗤,延青脑袋上那红胎记有碗大呢!一般人见他都怵,也敢开五十两?呸!别以为老娘不知道原本按的是杂役的价儿!”
碗大的红胎记,陈延青,开元二十四年,十八岁,揉到一起等于......华耀侯。
他觉得脸都要木了,延青,陈延青,十八岁从军,二十三岁封将,二十七岁封爵,最后灭了夷族的华耀侯就被王夫人这么卖到男风馆了?
怨不得他博览群书也没听过赵姨娘提起过的什么“四王八公”。
“就知道惦记你陈大哥,好了好了,姨娘已托你大舅给他销了卖身契,那孩子传信说准备去投军呢。”
赵姨娘说着,也不由感慨道,“多好的孩子,生生被他那瘫子弟弟给拖累的哟。”
瘫子......弟弟......大晋第一军师,神机侯陈延玉。
贾环觉得,老人家的心脏有点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