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煊身边贴身跟班的小厮柴胡,是认得安阳公主夜长欢的。夏国和亲之行,尤其是在永乐城围城的那半年,可谓共过患难的。
所以,一个月前,和亲公主的死讯传来,裴煊坐着书房里沉思了一宿,他却在门边一边偷觑,一边抹着眼泪,哭成了个泪人,又心道,他家公子真狠心,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所以,刚才进府门时,柴胡才是最震惊的一个。
震惊于那女郎的熟悉相貌,震惊于公子的冷漠态度。
也震惊于公子与女郎的见面与相处方式。进了府,过影壁,进边廊,公子便径直回了清风苑小书房,却把那女郎扔给柴胡,要他到老太君屋里找几个丫鬟来,伺候着沐浴更衣,再准备一餐膳食,把洗干净的她和热好的饭菜,一并送到清风苑来。
柴胡领着这怪异差事,目送公子穿廊而去的背影,转身抬头,看见女郎立在几步开外的廊口,笑吟吟地,开口直呼他的名字。
“公……公主……”柴胡激动得口中结巴,又赶紧压低了声音,心中笃定了她是谁,又觉得太不可思议,倍感亲切与喜悦,又倍觉怅然与伤感。
公子的吩咐,冷腔冷调的,洒落在敞阔回廊间,女郎听得见。
“他是嫌我这个样子太邋遢,太寒碜了吗?”公主低头,看看裙边靴面,讪讪地笑问那小厮。
“不……不是的,公……公子是心疼……”柴胡矢口否认,急出背心微汗,他替公子汗颜,又想替公子遮掩。
见着你一身粗衣破鞋,风尘仆仆,形容消瘦,瘦成纸片,心疼。
柴胡也算是说对了,虽然他以为自己是在瞎蒙。
却不知他家公子心中早已经是惊涛骇浪,之所以急急地走开,是不愿意当场崩溃。毕竟,公府上下,裴氏一族,皆仰仗于他,他不可在下人面前,失了仪态。
裴煊一阵疾走,抢着回了清风苑小书房,掩门独坐,掩面扶额,鼻间发酸,眼睛潮湿,几欲痛哭。
他才是情怯。
见着她那光景,一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却还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一味地望着他笑,笑得他的肝肠寸断,心都碎了一地。
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儿,怎么忍心见她遭受这些皮肉之苦,所以,便想着,让她能够立刻洗浴沐身,换一身轻软舒服的绫罗锦衣,见着她瘦得下巴尖尖,又恨不得把美味佳肴立刻把塞进她的嘴里。
从即刻起,一刻也不再教她受苦。
夜长欢却不知裴煊心中萧索,只见着他的冷漠。
她怀着一腔疑惑,走了万里路遥,眼巴巴地在国公府门口等了他大半日,见着他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满心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换之是浓浓的希冀填满胸间。她心里想的是,终于回来他身边了,抬头能见,体温可触,气息可闻,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哪知他却不咸不淡地招呼她进门,话也不多说,人也不多看,将她当叫花子穷亲戚一样打发。
风靡玉京的裴相爷,架子真是大啊。要见他,还得先沐浴更衣,是嫌她脏,嫌她臭吗?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扔几坨银锭子给她,打发她走人啊?
夜长欢极力忍了心中的小九九,也极力压了眼中的泪珠子,由着两个陌生的丫鬟领着去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并不合适的宽大罗裙。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普通女孩儿的衣物,便显得宽大了。再则,那是一套轻罗软锦的衣裳,却是裴府里丫鬟们穿着的式样,周身玉色的衫裙,桃粉的丝带缠腰。
估计是那两个丫鬟一时也找不着合适的衣服给她穿,也大约是认为公子在门口捡了个人进府,多半就是想要当着丫鬟之类的来使唤。
夜长欢拿着那根长长的桃粉丝带,在自己的瘦削腰身上缠了又缠,系了又系,勉强将那身丫头装束穿出模样来。只是,领口微敞,两腋生风,削肩薄背,箍腰挽袖,那本该紧俏利实的样式,被她穿成了松松垮垮的仙气。怎么看,也不像个能够利索干事的丫鬟,倒像个天生就等着被人服侍的主儿。
那两个丫鬟看了,亦觉不妥,好心地问她,要不要换一身。
“不了,挺好的。”
夜长欢笑笑,拒绝了这份好意。她大致知道那两个丫头的顾虑。可不,裴府里的丫鬟,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已经比她刚才换下的粗衣布裙好多了。再说,她现在的处境,无家可归,无人可依,甚至,连自己是谁,也不可说了,裴煊能够收留她在身边,做个丫鬟,她都应该感激涕零五体投地。
就这样去了清风苑小书房。
房中小案上,已经摆了膳食,摞杯叠盏地,把一张小案挤得满当当的,边上还放了两个多层食盒,冒着热气与香气,像是还有没端出来的菜肴。总之,搞得像很多人要吃饭一样。
裴煊坐在案边,拿一只翡翠碗与白玉勺,专心致志地,盛一碗开胃羹汤。
修长指节,执着白玉勺,什锦羹汤,倾覆坠入翡翠碗,明烛照人,郎君面色如玉,眉目如画,淡淡地抬眸,见着门边痴傻立着的女郎,生硬地招呼:
“过来吃。”
夜长欢心中别扭,脚下却又没甚骨气,听着那声唤猫儿狗儿似的招呼,竟不由自主地跨步上前,行至小案一侧,敛裙跽坐好,看了看裴煊递过来的羹汤,没有伸手接,看了看满案的吃食,也不动筷箸,最后,潋滟目光停留在裴煊脸上,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不动了。
裴煊将汤碗朝她面前一搁,不解地蹙眉,大约是恨不得她将这一大堆吃食全部吃干净之意。
“我不饿。”
夜长欢摇了摇头,暗暗提起一口气,直直地盯着裴煊那一双山雾寒潭般的眼眸,朝着他伸出双臂,像个撒娇的孩童一般,软软地说到:
“我想你抱抱。”
她决定,不管裴煊怎样看她,怎样待她。她只管从心随性,心里是怎样想的,就怎么说,心里渴望什么,就寻求什么。
裴煊眸中雾色更浓,手上却是不知所措。
“我洗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