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欢神色一暗,幽幽说来:
“我……我想胡诌一个假名字糊弄你,可是我编不出,我想告诉你我是谁,可是,我又答不出,我连自己姓甚名谁,是何身份,都没有了。”
可总得有个称呼吧,杜之衡心道,却没有再追问。听她说来,已是无奈至极。这样的女子,先是只身走那么远的路,这回又是被禁军追捕,想来定有一大堆过往,周身都是秘密,不可与人道来。
于是,他刚刚起来的那份想要问个究竟的执着,便又在这种浓浓袭上心头的怜意中,给冲淡了。
话至此处,便进了死胡同,两人沉默,马车晃悠,驶入永安坊。
“你家隔壁的空宅,如今有人住吗?”夜长欢突然心念一动,想顺便打听一下。
“没有。”杜之衡答她,“但是被我买下了。”
话接得飞快,但杜之衡心中却咯噔一声,发现了一个问题。她怎么知道,他家隔壁,有座空宅?
当下却不说破,且看她要如何。
“哦……”夜长欢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低头思忖半响。
就在杜之衡以为她也就是随口一问,没了下文之时,女郎却捧起手边那个紫檀匣子,打开盖子,给他递过来:
“你看,这匣子珠宝,买那座宅子,够吗?”
“应该……够吧。”杜之衡打眼瞄了瞄,心中称了称那匣中之物的成色,大致说了句实话。
“那你把那宅子……卖给我,行吗?我如今无家可归,实在是想有个住处。”夜长欢讪笑,突兀的要求,顺势就来。
杜之衡看着那讨好笑脸,心中陡然生出一个让他顿感期待的想法——她要买下那座宅院,是不是以后就住在他隔壁了?于是,像是中了邪一般,他听见自己清晰地答了一声:
“好!”
然后,居然接过檀木匣子,也不去细看里头的东西,砰地一声,盖上匣盖,成交了。
只掂在手里,感受了一番那匣子重量,他凭借商人的本能与直觉判断,就知道,这笔交易,确是他赚了。
可是,那女郎却显得比他还高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拊掌笑问他:
“也就是说,我等下就可以住进去了?”
“嗯!”杜之衡慎重地点点头。有种一掷千金博卿一笑的怪异快慰,虽然,真正一掷千金的金主,是脚边这个似乎不识钱财分量的女郎。
心中欣喜,飘飘然不知所以,他甚至吩咐马车直接驶至那座空宅门口,又让人来开了门锁,推来朱门,让她进去。
女郎拾阶而上,跨步入门,眼睫扑闪着,略有所思,进门那瞬间,突然一个转身,满脸堆笑,冲他说来:
“我刚才把全部钱财都用来买宅子了,如今又是身无分文,你能不能,再借我一点……米?”
那极力堆起的笑意,浮现在一张湿漉漉的芙蓉花面上,掩不住一种莫名忧伤,惹人心中翻搅;那低软的声音与语气,竟又带着一种不好意思求人的歉意;那蹙眉捧腹的动作,还有那要借之物,又有些小儿女的天真作派,让人莞尔。
在雨里走了一天,想来是饿了。
杜之衡立在门外,定定地看着那晃晃悠悠朝门上靠的疲惫女郎,答得干脆:
“好!”
他本想,邀请她到家里去,换身干爽衣服,再好好吃顿饭,或者,直接让人送个食盒和一套衣服过来。可他隐隐觉得,这样的殷情,她多半会拒绝。
于是,她说借米,他就拿米了。
遂叫人过隔壁杜府里,取了一升米来,递与门边女郎。
只有一升米,只够吃几顿。商人算计与应酬的天性,让杜之衡存了个小心眼,一次不能借多了,不然,她许久都不会再求他。
女郎接过那木升子,却面露喜色,甚是满足,真诚地向他道了声谢,竟转头就要进宅去。
眼见着臻首低垂,侧影闪动,杜之衡心中一暗,她忽又回转过身来,晃得他眼前一亮。
“这米应该如何……烹食,你可不可以指点一下?”
依旧是那讪笑求人的语气,诉说着她的犯愁。
杜之衡突然笑开了,抬手拊门,支撑住那突来的笑意,别过头,看一眼边上雨夜黑巷,坊外还正在满城搜捕,他却有种酸胀情意,渐上心头。
瞧他遇到个怎样稀罕的宝贝!
遂笑着问她:
“要不要……我再借个能烧火煮饭的下人给你?”
“不,不,我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看见我在这里。再说,我也想自己试一试。”
女郎突然紧张,摇着头,低声说来。
“其他任何人”,却除了他!那种信任,给予他的满足,让杜之衡脑子一热,撤了撑门上的手,抬脚抢先进了门,一边招呼那女郎跟上:
“进来吧。”
“……”女郎愣在原地,一时未解他意。
“我把我自己借给你,总行了吧?”
杜之衡回身过去,一边风趣答她,一边顺手关了那道朱漆已斑驳的宅门,独留二人于空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