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心,很奇怪。
有时候,贪得无厌。没有时,想得到;得到了,还想要多一点,再多一点。
有时候,却又欲念清浅。箪食解饥,瓢饮止渴,生怕太多了,反而撑坏了肚腹。
夜长欢的心欲,便在这舍与得之间,辗转徘徊。
裴煊不正眼看她时,她卯足了劲,要去招惹。等他拥她在怀时,她食髓知味,想要循序渐进;然而,等他突然拧了一根筋,说要娶她之时,她却想要退缩了。
一定得闹得满城风雨,众叛亲离,走到触犯天条,人神共弃的地步吗?
这倒是符合她一骄横公主的作风,却不是那清贵嫡子的正途。
难不成,什么时候,她与他,交换了灵魂?
喏,要不然,为何连亲个人,都亲得跟吃人似的,居然还用牙齿来噬咬!谁能想到平日连笑都舍不得多扯扯嘴角的裴大人,还有这股子奔放劲。她都自叹不如!
安阳公主揣了一肚子的唏嘘惊叹,还顶着唇角的新鲜破皮,跟着梁总侍,一路进宫,径直上了垂拱殿边上的御书房。
金兽薰笼里,点着瑞脑香,雕梁画栋间,萦绕着陈年木息,书案上高高奏折小山,散发着纸墨味,皇帝坐在小山后面,伏案奋书,御笔朱批,皆是亲为,数十年如一日。
“儿臣给父皇请安!”安阳公主抬脚进了殿门,止步于门边,恭敬行叩礼。
“安阳来了。”皇帝听见声音,也不从奏折小山后抬头,便直接招呼她:“过来坐。”
夜长欢这才行至御案侧边,低眉顺目,规矩坐下。
“近来怎么清减了?”皇帝抬起眼皮,只瞅了她一眼,复又去看手中折子。
“瘦一点,好看。”夜长欢堆笑,讪讪答到。许久才见一次,还能一眼就看出她的变化,所谓目光如炬,洞察秋毫,说的就是她父皇这样的人吧。这样的人,为何还能纵容那手段狠辣的中宫?帝王心,太难测。
“又跟哪个纨绔子厮混了?”皇帝又抬眼,并抬手在唇边虚比了一下,笑问她。估计在他眼里,这个女儿本身就是个成日在玉京城里混日子的纨绔。
“自己不小心咬的。”夜长欢亦跟着他,微微抬手在自己唇边比了比。在皇帝老子的眼皮底下,什么也藏不住,可是,明面上还是得说些无伤大雅的假话。
皇帝便搁了手中折子,抬头凝视着她。微微笑意,和煦慈爱,只是,再是虎目虬髯,雄壮之姿,也遮不住那抬眉微皱,眼尾鱼纹。
安阳公主也微微欠身,伸长脖子,偏着头,细细地端详了他片刻,叹出殷殷关切:
“父皇近来……也清减了。”终是不忍说他又老了一头。饶是九五至尊,也不能胜过光阴,延缓衰老。
“是啊,国事堪忧啊。”皇帝抬头扶额,揉揉眉心,顺着她的话,长长一声叹息。
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集于一人的同时,也是万千责任,压于一身。内忧外患频频,能不堪忧吗?日日理政至深夜,能不衰老吗?
“您今日急召儿臣进宫,可是让儿臣来替您分忧?”安阳公主在父亲面前,向来都很乖巧,灵性。她心知肚明,他老人家十万火急喊她来,可不是单纯为了看看她的胖瘦,也不是为了让她看看他的华发与皱纹。
“朕常与人说,朕的子女中,阿奴最善揣人心,善解人意。”皇帝一边笑赞她,一边从案上拿了一本金册文书,递过来,“西北过来的夏国国书,今日酉时才到的,请求停战求和。”
“这是国之大喜,恭贺父皇。”夜长欢一边笑说,一边接过那金册,打开来看。酉时才送进宫来的文书,她算是比一众重臣满朝文武,都要先睹为快了。
熙朝与夏国的战争,打了一年多。夏国善骑兵作战,奔突袭击,而熙军善步兵阵法,堡垒防守,在西北接壤的几百里国境线上,打得犬牙交错,胜负不定,双方皆是损兵折将,劳民伤财,到得后来,成了持久作战,就比谁的国力与后盾更雄厚,如今,夏国终于被战争拖垮,认怂,的确是件大快人心的喜事。
求和的国书,无非就是谈停战的条件。称臣,纳贡,和亲。夏国以臣属国自居,尊大熙皇帝为兄长;以夏国盛产的青盐与骏马为贡资,换熙朝的绢匹与粮食为馈赏;请求熙朝释放被关押的皇长子嵬名霄,并为其求娶夜氏宗室之女,以姻亲为纽带,结两国之好合。
皆是求和的常规路数,大熙得名又得利。充其量,损失一些国库皇仓里都堆放不下的绢匹与粮食,再陪上一个宗室公主。
暂时没有看出需要她分忧的地方。
夜长欢飞快地掐断脑中的念头,合上金册,放回御案上。一脸平静,甚至还带了些喜色,然而,缩回袖中的双手,已经在微微地颤抖,将指甲使力掐在掌心里,才能稳住心神。
“阿奴,你可愿意?”皇帝却不给她装傻充愣的余地,直接问她。
“父皇说什么,儿臣不明白。”夜长欢本能地,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