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熟悉的神情与话语,让颜昀心神微一震恍,记忆忽飞至多?年前。
那时,他也似阿慕这般年纪,在某一日,被自己?的母妃问道,若有人,蓄意加害他的生身父母,他当如何?
当时,他立似阿慕这般,坚定?冷绝道:“我杀了他!!”
母妃对他的答案,甚是欣赏与宽慰,而后,秘密告知了他,他的“真正”身世。母妃告诉他,他并非楚帝颜凌之子,而是清河王颜清的遗腹子,告诉他,暴君颜凌是如何逼杀兄长、强夺嫂嫂,告诉他,他必得?为冤死的生父与受辱的母亲复仇。
在一开?始,他是极震惊的,不敢相信,甚至不愿相信。
自有记忆起,他就同宫里的皇子公主?一般,将颜凌视作生身父亲,而颜凌,虽性情暴戾,但待母妃与他,却有几分不同。
颜凌不是个喜爱孩子的人,可?有几次竟将他抱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教他舞剑。颜凌也不是对后妃温柔有耐心的人,可?对母妃却有超乎寻常的耐性。纵然母妃总是孤高清冷,并不是温柔可?人的解语花,颜凌也常到母妃殿中来,那时,母妃几可?说专宠了。
事情的变化,似因他的态度而变。母妃似意识到他心中犹疑、不愿接受,很快帮他做出了决断。
他不知母妃与颜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能感觉他们的关系极度恶化。一夜,这种恶化达到了顶峰,他听见?殿内有激烈的争吵,而后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颜凌似是对母妃动?了手。
他拼命挣开?阻拦的宫人,忧急地跑入殿中,见?母妃正衣衫不整地蜷在地上,半边脸颊红肿,唇际都渗出血来,而颜凌,犹不解恨,甚至对母亲动?了脚,一下下地狠命踢着,并口中大骂:“贱人!贱人!!”
他急忙跪在母妃身前,死命抱住颜凌双足,极力求道:“父皇饶了母妃吧!母妃会死的!母妃会死的!!”
“死了正好?!!她想?死,朕就成全了她!!”
暴怒的颜凌,一脚踹开?了他,将地上的母妃一把拎起,像是想?活活掐死。可?那怒到青筋暴起、紧紧扼着的手,最终还是松开?了。颜凌将母妃扔在地上,大步向外走时,忽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冰冰道:“过来。”
一边是心狠手辣的帝王,一边是受伤柔弱的母亲,他自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母妃搀扶起身。颜凌看着这样的他,冷笑一声“一对贱人”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母妃的住殿。
那一夜,他侍在母妃榻边,一边为母妃上药,一边为母妃身上道道交错的青紫伤痕,泣到眼肿。最后,对母妃的爱,冲走了他心中所有犹疑,他紧紧握住母妃的手,一声声含泪切齿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母妃对此很是欣慰,她望着他眸中的仇恨,抚着他的脸颊,温柔赞叹:“好?孩子。”
这一声“好?孩子”,母妃临死前也曾说过,她真心实意地夸赞他,因为他为她杀了自己?的生父,是她手中最好?的一把刀。
时隔多?年,当这一声“我杀了他”,由唤自己?父亲的孩子切齿道来时,颜昀忽有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感觉。这感觉是荒唐无稽的,也转瞬即逝,他不会是被阿慕杀死的生身父亲,他自己?,也不是将孩子视作复仇利器的母妃。
犹记从前,阿慕尚出世月余,是太医断言可?能养不活的虚弱婴儿,而琳琅,疯病未愈,仍记忆错乱,甚至不知自己?有一个孩子。一日夜里,他处理完朝事后,已是夜半三更?,人在累到极致后,反而无法?入睡。他想?去未央宫看看琳琅,又怕病中浅眠的她,被他扰醒,最后走着走着,来到了宫人抚养阿慕的延明殿里。
他以?为这夜半时候,孩子早已睡了,谁知走近前看,摇床中的婴儿,竟睁着眼睛。一个月多?的婴儿,已长开?了些,水灵粉嫩,小臂如藕,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因好?奇睁得?圆圆的,如两颗滴溜溜的黑葡萄,一眨不眨地盯望着他。
天地安静,仿佛尘世皆已沉睡,只他与他一同醒着,在这沉寂的夜色中,眼也不眨地彼此对望着。
良久,他第一次向摇床中的婴儿,伸出手去。婴儿的一只小手,立迎攥住了他的食指——攥得?那样紧,像是他与他有着天然血脉上的紧密牵连,是他,予了婴儿生命,就似树干与枝蔓,他为他输送生命所需的养分,而他,由此抽枝生叶,蓬勃生长,让他不再只是朽烂孤立的树干,为他的生命,增添生机与光彩。
因为这份紧密牵连、互亲互爱,阿慕才会说这四?个字。是因在爱中长大,因纯孝知恩,阿慕才会陡动?杀心。这样藏于骨中的男儿血性,这样毫不迟疑的坚定?狠绝,是颜昀所赞赏的,他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阿慕的发顶,温声赞道:“好?孩子。”
偏殿中,琳琅一直“睡”近半夜方起。她不知委身侍奉晋帝的自己?,该如何面对夫君和孩子,自从御殿回来不久,就躲在这一方帐帘低垂的小榻上,像一个人将自己?藏进重重厚茧中,以?此暂避人世,暂避世间?风霜刀剑,也暂避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心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