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度说“明天”请教,第二天真的又出现了。
好似将?之前的种种忘了个一干二净,萧度这个司马先?去王刺史那里请示,询问王刺史对楣州有什么想法。王刺史的要求只有一个:政绩。
见萧度恢复了正常,王刺史道:“我等代天牧民,自当安抚一方。楣州承战乱之弊,第一是要安定人心,其次是劝课农桑,继而教化百姓。”
中规中矩的三条。
萧度问道:“不知府君有何安排?”
王刺史道:“年轻人不要想得太多,将?这三条逐次做到,已是不易啦。”
【府君你?若是只有这点想法,也难怪之前要被贬到楣州做司马了。】萧度重振了精神之后,往昔的公子习气也回来了,忍不住点评一二?。
他本是萧氏子弟,“官精”的血统纯得要命,跟随在帝国最老奸巨滑的身边,接触着政务、官场最精髓的部分。一旦振作,萧度便发现王刺史的回答有许多问题。
萧司空的秉性绝不像现在表现出来的那样慈祥,萧度的脾气也与常年见到萧司空斥责各级官员有关。能在萧司空那里得到优评的,是纪申这样的人,崔颖被评为“刻薄寡恩”,黄赞被认为“腹内藏奸”,宋奇也得到一个“谄媚乖柔”的考评,不可谓不毒舌。
似王刺史这样的官员,萧度在萧司空面前见得多?了,是不可能得到好评的,如果好评,那是萧司空装的,一准是憋着什么大招不是下狱就是流放。
如果萧司空当时愿意诚实一点,这样的回答通常会换来一句不咸不淡的反应:“你?就只知道背这三条?”转脸就把这人的官给撤了。
如果亲近一点,萧司空的心情不错、想指点,接下来就是劈头盖脸的骂:“泛泛而谈、空说大话,简直不知所谓!三岁孩童都会背这几句,你?拿来答我?安抚怎么安抚?劝课农桑你?要怎么劝?教化又要怎么教?谁去教?教的人自己明白事理吗?你?道贴两张告示就算完了吗?那样要一个文书就行了,要刺史做什么?养来空费国帑吗?”
如果关系密切,比如自家子侄,骂得就更让人抬不起头了。萧度的二?哥萧绩,外放当刺史头一次回京述职,被萧司空训得怀疑人生。“你?怎么才能知道百姓心安了?你?怎知是民风淳朴还是防民之口?你?怎知满眼青苗是补种搪塞还是真能产粮?读书读出来是正人君子,还是诡谲小人?如何评判?你?又怎么能不被蒙骗?你?要是被骗了,下面的百姓因而家破人亡,你?担得起吗?你?说!说不出来就别吃饭了!傻子饿死算了!”
萧度偷过饭给萧绩。
以萧司空的要求来看,王刺史是不合格的。他既没有列出来楣州编下有多?少户口、开荒多?少田亩、赋税多少、产粮多?少,也没有规划任期内要开设几所学校,都由什么样的人教授课业、又要招收什么样的学生。没有一个直观的、量化的评判标准。王刺史说的话虚的多?实的少。
【明明朝廷有考核的数目的,】萧度腹诽,【难道是要考验我?】
萧度虚心地问:“府君,怎么样才能知道这三条做到了?譬如开荒多?少,水利灌溉多?少亩田地……之类。”
王刺史道:“这些数目正在清点,唔,说到这里,司马不妨与各县县令多多?交往。”他并不像萧度怀疑的那样对楣州的事情完全没个数,他要政绩、想向朝廷证明自己干了什么,就得有数字报上去,这个道理王刺史还是明白的。
楣州现在的情况有点特殊,无?论是开荒、修渠、清查户口、抓捕强人,都是下面各县在做,并且在不断地做,各项事业的数目也在不断地更新。让王刺史拿出一个确切的数字来,也是为难他。
萧度状似犹豫地道:“这……这原该是府君的权柄,我新来、资历又浅,如此考问他们,是否不妥?是否要亲自去看上一看?请教府君,您是如何施为的呢?”
王刺史道:“各县县令皆是公忠体国之人,萧郎不必有这样的担忧,只管询问他们就是。我也是这样做的。”
萧度捻了一下指尖,回忆一下王刺史的履历以及近来与王刺史接触的事件,下了一个结论——王刺史虽不昏庸无能却也不精明强干。刺史虽是代天牧民,所辖的领地也不算小,还是个外臣,是个干实务的差使。似王刺史这般将要紧的事情交给下面的县令去做,被贬也不算冤,升了才是走了狗运。端坐等回报的,那是皇帝才有的待遇,大臣敢这么干,离滚蛋也就不远了。
【也好,你?不去办,我去。】放到以往萧度并不会对王刺史有意见,他们是官不是吏,何须事事亲力亲为?下面的官员弄虚做假的毕竟是少数。现在不这样想了,就看王刺史不够踏实。转念一想,这也是他的机会,如果楣州从上到下,个个精明强干,还有他什么事呢?他不过是个副职。
萧度分析完了利弊,欣然同意去与各县的县令打交道去。王刺史捋须道:“每月将?各项事务的账目理一理,拿来我看。”
【!!!你?这是要坐享其成啊?】萧度不淡定了。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司空的儿子、皇帝的表弟,谁会这么对他呢?只有捧着他,有好事捎带着他的。
王刺史还真不是故意的,他定了个大致方针,布置了任务,下属们去完成,定期给他做个汇报,有错吗?没毛病!
【行!我忍。】萧度拣起了父亲的教诲,对王刺史拱一拱手:“下官这便去寻袁县令。”
王刺史则认为自己又敦促了一个年轻人上进,觉得自己又干了一件好事。并不知道萧度这个人,自己还没干出什么了不得的政绩,但是见过的能吏委实不少,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比,就掂出王刺史的斤两来了。
看起来萧度还是给足了王刺史的面子,要干什么都请示了,底下如何操作却又不是王刺史所能掌握的了。
萧度离开王刺史就去找了袁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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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樵这天没出城,除了开荒种地挖渠分水,文牍、城内的庶务也是要处理的。楣县县衙与楣州的府衙离得很近,萧度骑马过去,被砸了两个果子就到了。
萧度这张脸在哪里都不会被轻易忘掉,门上的差役见到是他,急在他马头前作了个揖:“司马。”
萧度潇洒地下马,缰绳往侍从手里一扔,问道:“袁郎可在?”
“在的。小人这便去禀报……”
“不用,我自己去。他在大堂?”
“不是,去巡查仓房去了。”
“嗯?”萧度眨了眨眼,他起家便在中枢任职,旋即到了东宫,实务性的工作几乎没有做过,这方面的经验比王刺史还要少呢。不过袁樵是个先?于他来做地方官的,去巡查仓房必有他的道理。
【难道是先前的帐目有假?】萧度带着这样的猜测,揪了个差役领路,赶去了仓房。
一地的仓库分为几种,不同的物资因其储藏的要求往往分在数个仓库里,袁樵去的是粮仓。粮仓也因用途不同分几种,袁樵去的是常平仓。楣县的常平仓空得能饿死耗子,袁樵背着手,在湿冷的仓房里踱步。
前任们没给他留下多?少家底,他到任时间尚短,也没攒下什么。今年虽然播种晚了,袁樵自认敦促得力,秋天应该会有粮食入账。朝廷减免了赋税,袁樵却又另有进项。贫苦百姓、从山寨中清点出来的人口,许多人没有牛马等可以辅助耕田的牲口,袁樵依旧旧式的做法,由官府提供部分的耕牛、种子,使用官府提供的耕牛、种子、农具的人,获得的收成要与官府分成。
也是一笔收入。
有粮食入账,就得有粮仓存放,还得提前准备好了。不能那边粮食交了,这边仓库还是破破烂烂的。以前任县令给他的账册来看,这粮仓,大约也是闲置很久、需要修葺的。
到了一看,果不其然,粮仓的基本构架是存在的,墙也没塌,就是顶漏了。楣州比京城要潮湿一些,粮食更容易腐坏。
【还得修这个!到哪里再?找人来干这个呢?】袁樵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理由正当,但是如果安排不合适的话,好事也要干成坏事了。
袁樵左脚立着,右脚在地上打着拍着。二?条趋了进来:“郎君,萧司马来了。”
袁樵对萧度还有一点气,萧度这个家伙对梁玉问话太不客气了。抿抿嘴,袁樵一张冷脸待百客:“请。”
萧度进过一些粮仓,这么小而破烂的头一回见,张望一番,感慨地道:“杨仕达能够招致如许多的流亡,不是没有道理的。”
袁樵问道:“司马有何贵干?”
教养让他们要学会不要一惊一乍,喜不过分的喜、悲也不过分的悲,萧度还是从袁樵的表情、动作、语气里读出了淡淡的不喜与疏离。萧度假装不知道,答曰:“是王府君。命我与各县的县令多?多?交往,随时可知各县的情况,大约是为了有事可以调度。”
袁樵指指仓库:“就是这个样子的了。”
萧度道:“得修啊。不过也不急吧?今年免赋,又是常平仓……”
“有收入的。”袁樵公事公办地给萧度讲解了耕牛的使用。历来官府都有这样的做法,鼓励屯垦的时候尤其会推广,只是做成什么样子全看地方官的能力与想法,萧度道:“不错不错,是这样的!我不谙庶务,一时竟没有想起来。”
袁樵不欠萧礼人情,对萧度便没那么客气,问道:“司马还有什么事吗?乌县离楣州还远,想去见他怕是要早早动身才好。”
萧度遭了冷遇也不恼,依旧温煦如春日一般:“楣县才只看了一个皮毛,还说什么乌县呢?蜻蜓点水一般,岂是我辈所为?你?不必管我,我跟着看看、学学,还望不吝赐教。”
袁樵自认没有这样的厚脸皮,脸有点黑。今天还约好了要出城去作坊那里跟梁玉见个面的,梁玉说有个新想法,想听听他的意见。因为与纺织有关,要设在作坊附近的河边,邀他去实地勘查一番再作定论。
这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