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时序较楣州略慢上一?些,楣州的暑气已经十分明显,田间劳作的人已是一?半光着膀子一?半只穿坎肩,京城的人还能穿得?住单衣、戴得?住头巾。
衣着整齐的仆从取了信函,细步快趋,站到了书房外面。看?守书房的侍从见到来者,从穿前?长廊走?到庭院里,问道:“有给郎君的书信?”
“是。楣州来的。”
侍从专职看?守书房,管着萧礼往来信函、文书的收发归类,对萧礼的往来关系颇为?熟悉。“楣州”二字入耳,背上的皮肤便绷得?死紧:“快些拿来。”
接了信函,一?看?上面的字迹认得?是萧度的,侍从不敢怠慢,将信件分到紧急的一?类里,写了张签子夹好。拿钥匙开了一?只匣子,将信装了进去再锁起来,又?往一?本手账簿上记录下来。手账簿分几栏,分别?是收信时间、信函来源地、寄信人、何人转交等几类。
待萧礼自大理寺回来,见过父母、处理了些琐事,坐到书房里的时候,侍从上前?,递了一?张写着数行事项的纸张来:“郎君,今日一?应往来的信函文书都在这里了。”
萧礼扫过一?眼,指着“楣州”二字道:“这封信呢?”
“已在匣中。”
萧礼点点头,取了钥匙开了匣子,抽出?萧度的家书来读。看?信之前?,萧礼的心情是忐忑的,他对能否成功改造萧度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萧度太骄傲,如沉下心来,以萧度的资质做好楣州司马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有逆反心理,南辕北辙岂不令人头痛?
看?完了第一?页,萧礼的心落回了肚里——萧度的笔触很沉稳,直接说楣州与京城全然不同,京外别?有天地。【这个傻子,又?不是没有出?过京,到现在才知道京外与京内不一?样,看?来以前?是没走?过心。】那便代表萧度现在走?心了,萧礼不自觉地面带微笑。
家书的描述确实?走?心,萧度写了他到楣州的经历,王刺史的平庸、张轨迫切回京的愿望、袁樵俯身做事、两位夫人待他也挺宽容,以及被梁玉鄙视了一?回。萧度写得?详细,也是为?了向萧礼表白?,证明自己现在走?正道了,向家里呼叫支援绝非胡闹。
末了,萧度向萧礼、萧司空提了几项请求和建议:一?、王刺史是个平庸之辈,楣州若要成为?富庶之地,恐怕是不能靠他的。主官平庸,袁、宋又?干练,担心楣州会?有矛盾,如果政事堂有什么?安排,还请慎重。二、“亏欠刘氏良多”,请求代为?转圜,同时由刘及李,请大嫂代为?看?望未婚妻李氏。三、梁玉要造新式的纺车,他打算帮个忙,请家里找几个能工巧匠。
萧礼边看?边点头:“看?来是有些长进了。”将信放到一?边,萧礼记下了这几件事情,预备向父母禀告完了之后再做答复,心里已对几件事有了安排预案。接下来便是处理惯了的许多事务,萧礼一?头进无边的难题里。萧司空渐渐放手让长子接管了不少原本由萧司空亲力?亲为?的事情,萧礼自己的公事也不轻松,杨仕达一?案的主犯都押到了京城,萧礼为?审这桩案子忙了个不可开交。
将要掌灯了,侍从来催促:“郎君,到晚膳的时辰了。”
今天萧家不开宴,萧司空将“韬光养晦”执行得?非常自然,饮宴待客的次数明显减少了,示人以“年高,养生,不可饮酒纵-欲”的形象。这与他的实?际情况很符合,萧司空的年龄到了可以自称一?声“老夫”的时候了。
家族内的事务也渐渐移到了长子萧礼的身上,萧司空有意助长子树立权威,自己盯着另一?件事情。
自打萧度出?了事,萧司空与大长公主夫妇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儿孙来,在家中随心所欲的大长公主也将规矩重新拣起来。
晚饭照例是一?起用。子孙排序,依礼而?进,食不言。吃完了饭,萧司空啜着清茶,过问儿孙一?日的公务、课业。
萧礼道:“圣人催促杨仕达一?案早些结案,好在崔中丞与张老将军已取得?一?些口?供,楣州亦有文书到,除了时间紧了些,倒不是很难。唔,三郎来信了。”
大长公主身子微微前?倾:“他对你说什么?了?”萧礼猜,她下一?句可能会?是“还要不要好好教训他?”
萧礼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看?来是长进了一?些,也知道自己之前?荒唐了。”
萧司空哼了一?声。萧度也给父母写了信,只是信写得?极标准,又?正式,官样文章地承认了自己之前?太不懂事,又?表决心说会?好好做官,大长公主第一?个嫌萧度敷衍,萧司空第二个怀疑萧度还有事没老实?交代。
大长公主性急:“你给我仔细说来!”
萧司空道:“哎,不急不急,到书房来慢慢说。二郎!”
萧绩“铮”一?下坐得?笔直。他因鲁莽受过罚,近来又?重新得?到了任命,被萧司空设法放到了崇文馆去。崇文馆是个与弘文馆差不离的地方,萧绩不是一?个很坐得?住的人,不幸顶头的上司由亲爹兼任,天天看?书、天天校书,差点没看?成个斗鸡眼,苦不堪言。
“阿爹知道的,我们就是校书……”
萧司空目光扫过来,萧绩抻直脖子咽了口?口?水:“我、我预备整理本朝实?录!”皇帝表兄眼看?步入老年,是得?整理一?下了。
萧司空没骂他,接着问孙子,长孙可以有荫职了,萧司空没让他出?仕,依旧压在国子学里老实?读书。到了孙子辈,萧司空的态度就和蔼许多,关切地问了两房五个孙子的功课,又?对大长公主道:“孙女儿们的功课也不要疏忽了,多读经史。这几年妇人办的傻事,坑害夫家、娘家的可不少,我家女儿可不能这般。”
大长公主道:“知道。”
日常的事情还有最后一?件,萧司空扶着侍从的手起来,侧过半个身子,向大长公主伸出?手,将她拉起来。才威严地说:“大郎、二郎,跟我过来。你们几个,再去温习功课。”
大长公主就势跟进了书房。近来萧司空的书房安静了许多,往日门庭若市,经过筛选被带到书房来的官员也不少,议论的都朝廷大事,现在却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了,多半是自家人、极亲近的门生。今天更妙,只有这一?家四口?。
父母上座,萧礼与萧绩垂手而?立,萧司空问道:“他都说了什么??”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许多话宁愿与兄弟姐妹、朋友、同学讲,也要瞒着父母,仿佛跟父母说了自己就比别?人矮一?截似的。萧礼说的都是萧司空与大长公主的信上没有的,萧绩动动嘴唇,被萧礼扫了一?眼,老实?闭嘴不敢动了。
萧司空道:“这是废话,楣州刺史若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杨仕达怎么?能招到这许多流亡之人、还敢与朝廷讲价钱了?”
萧礼道:“他能看?出?来,可见也是用心了的。且自刘氏退婚,他从不曾提及此事,如今自己讲了,可见是正视自己的荒唐了。”
萧司空摇头道:“年轻人不怕不明白?道理,就怕没有毅力?。知道了有什么?用?一?时做到了又?有什么?用?再看?下去!唔——梁氏又?怎么?了?”
“信里说是建了一?个纺织的作坊,很有条理。”
大长公主道:“那就帮呗,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多找几个给她。我看?老三有点缺心眼,怎么?不与我讲?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盟友的选择是很重要的,梁府可能不大值得?,梁玉就很值得?交好了。大长公主到现在还后悔竟让丰邑公主抢了先,她的护卫难道不比丰邑公主更多、更好吗?
织布是件正经事,萧司空也默许了,又?问了杨仕达案的审讯情况。萧礼办得?无可挑剔,萧司空含笑点头,又?将萧绩拎出?来:“你呢?能想到实?录,是你长进了,然后呢?”
“就……先看?实?录。”
“看?、看?、看?,知道怎么?看?,怎么?整理吗?”
“春、春秋笔法?”
萧司空对儿子毫不客气,将积攒的嘲讽全送给了次子:“哦,学起圣人来了?觉得?自己能写《春秋》了?我能借着你的大作名垂青史吗?”
那是不能够的,萧绩的学问在这一?批贵介子弟里都算不上顶尖:“那个,儿子只是见贤思齐嘛。”
萧司空骂道:“一?个两个,都是自作聪明!你的学问够吗?”
“不、不够的。”
萧司空不骂了,长叹一?声:“唉,那要是不够,该怎么?办呢?”
“举、举贤才?”
“你要找不到贤才怎么?办呢?”萧司空白?了他一?眼,“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不会?老老实?实?的吗?”
“啊?!”
“做事第一?是谨守本份,造房子先要夯地基,房子能建多大、多高,全看?地基有多实?。实?务就是你的地基。”萧司空又?变成了个慈父,对儿子谆谆教导,务必让萧绩放弃捞偏门的心思。
一?日的教诲结束了,萧司空觉得?有些疲惫了,自我解嘲地道:“直到几年前?,我还觉得?自己的精力?很旺盛。不想一?闲下来,却是越闲越懒了。罢啦,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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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萧司空与大长公主的首肯,别?的事情还在云里雾里的时候,萧度许诺帮梁玉找的工匠已经被塞进马车送上路了。
京城是巧匠汇集的地方,大长公主发话,家令带人长驱直入,办好文书拿到被征调的工匠面前?,这些工匠才知道自己要被发到两千里外做活计。
“饶命啊!小人什么?违法的事情都没干!”被征调的工匠无一?不是面如土色。楣州,正经流放的地方,两千里的那种!他们因为?手艺好常被贵人叫到府里干活,做活计不偷工减料,也没听说造出?来的东西有什么?事故发生,更因只埋头做活,也没机会?去得?罪贵人,怎么?就流放了呢?“小人冤枉啊!
大长公主的家令冷哼一?声:“是好事!”
【你哄鬼!牢头还会?一?边送鸡腿一?边说“明天是你的好日子,今天吃顿好的”呢!离家两千里算个屁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