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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爱恨(1 / 2)


遇见赵家母女时,裴瑾刚刚在上海落脚,在法租界租了房子,请了司机、佣人和花匠,总算是有了些人气,只是依然不够热闹,直到巧儿的到来。

骨瘦伶仃的小孩子总是惹人怜惜,帮佣的吴妈最是心疼,她早年丧子,丈夫病死,裴瑾见她可怜,留她在家里帮忙,然而她心如死灰,每天只知道低头做活,了无生趣。

巧儿的到来,激发了她的母爱,她连夜替巧儿改了一身衣裳,又做饭菜给她们母女吃,知道了赵元珠的身世来历也并没有鄙薄,只是唏嘘她命不好,遇人不淑。

以赵元珠的本事,很快和吴妈熟络了,慢慢套出了裴家现在的情况。

首先,按照裴瑾的说法,他的夫人在美国,不在上海。谁都没有怀疑这一点,毕竟当时世情如此,老妻在家中奉养父母照料孩子,丈夫在外面做生意,老派的养个姨太太,新派的自由恋爱交个女朋友,一团乱,谁也不会去刻意查证他的家人。

这让赵元珠松了很大一口气,她自然是有自己的盘算,裴瑾能救她们母女一天两天,还能长久地接济不成?可她若是有什么谋生的本事,何?至于沦落到卖笑的地步?

在长三学的是什么,唱曲,陪酒,伺候男人,除此之外,唯一还能说道?说道的只有她的厨艺了。

她会做苏州菜,而很巧的是,吴妈是安徽人,不大擅长做菜,而裴瑾恰恰最喜欢的就是苏州菜。

她几乎是立刻决定想办法?留下来,她和巧儿居无定所?,租房子要钱,她又没有什么谋生的本事,可留下来就不一样了,除了花匠会回?自己家,司机和吴妈都是孤家寡人,全都住在这栋美丽的大房子里。

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巧儿。

她主动请缨揽下了做饭的活儿,吴妈见她们母女可怜,也有心帮一把,便主动向裴瑾说情,裴瑾略略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同意了,说给她每个月开工钱。

赵元珠坚持不肯接受:“你收留我们母女,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怎么好再要你的钱?”

“你不用,巧儿总归是要用的。”

就是这句话,让赵元珠察觉到了他对巧儿的优容与宽待,她想起从前长三里的孩子,不管是娘姨的孩子还是年纪小的清倌人,他都对他们很好,时常给他们吃糖,鸨母要打骂被他撞见了,多半也会说说情。

细想起来,裴瑾似乎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孩子,赵元珠猜测他或许是孩子不在身边,又或许是无子,所?以才对孩子这般喜爱。

那时的赵元珠只是希望能够有个安稳日子,为此,她想尽了办法?,例如,她在饭食上?下足了功夫,自己却轻易不往他跟前凑,她选择把巧儿打扮一新,叫她去讨好裴瑾。

巧儿已经十分懂事,知道这个人对自己命运的影响,所?以也努力讨好他。

裴瑾果然很喜欢她,有时出门会给她带点心,看到她给自己端茶倒水,会夸她懂事。

巧儿也很喜欢他,看到他在家,总是忍不住溜到他身边和他问好,打搅了他,他也从不骂人。

她对赵元珠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裴叔叔真好。”

赵元珠日子好过起来,对女儿也愈发和颜悦色:“你要记住,我们是因为他才?有现在的日子,所?以你千万不要惹他生气,知道吗?”

巧儿当然知道,但她也有不能理解的地方,例如,不明白为什么亲生父亲对她那么坏,这样一个叔叔却对她们母女这样好,她半是猜测半是渴望:“妈,裴叔叔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赵元珠和裴瑾也认识好些年了,对他的脾性还是有点了解的,相识一场,总归是有点情分的,但是是什么情分……她正想着,巧儿揣度着她的脸色,已经猜出来了:“他也是你的客人?”

日子难过的时候,什么自尊脸面都可以不要,赵元珠也不止一次被女儿撞破事了,可现在日子好过起来,衣裳穿穿好,头发梳梳整齐,自尊便又回来了,想把以前丢在地上的脸皮捡起来重新嵌回?去,这下被女儿说破,竟然觉得有些难堪,脸沉下去:“小孩子别问这个。”

可巧儿已经知道了答案,又追问:“那他是不是对你很好?”

“最好的一个了。”赵元珠喃喃道?,“真是没得挑。”

裴瑾在上海做生意的那几年里,是她最好的光景,但凡是要有倌人陪的场合,他都会叫她的局,也不是没有其他倌人想要笼络过他,毕竟好客人难找呀,可他偏偏不为所动,也不去做别人。

还不止如此,他出手也大方,衣裳头面都不曾委屈了她,那会儿她就算是就做他一个,收入也足够花销了,姐妹们谁不羡慕她,都说她是走运了。

她心里也是一千一万个满意的,有些事不上?台面来说,可私底下大家都有计较,哪些客人脾气不好,哪些客人会不知道疼人,可裴瑾对她始终客客气气,连高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过,更别说呼来喝去了。

她早就想过,要是想嫁人,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她还特意做过一出戏,故意同一个戏子走得近了些,让别苗头的倌人看见,当着裴瑾的面说破,想他发脾气,她好委屈说冤枉。

这算盘算了九十九步,没算到裴瑾压根不在乎,听见了这话,不过是笑一笑,云清风淡。

朋友问他怎么不生气,他就说:“她是倌人我是客人,哪有客人不许倌人做这做那的。”

她气他这样不在意,闹了个翻天覆地,哭得嗓子都哑了,捶床板,砸茶碗,闹着要跳楼,娘姨和老鸨都吓坏了,他还靠在窗边,不紧不慢地翻一页书,间或劝一劝:“别闹了,哭坏嗓子就不好了。”

她还是哭个不住,寻死觅活的,裴瑾就点了灯,慢悠悠地继续看他的书:“你要是那么恨我,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那你不要来了,你再也不要来了,我再也不要见你。”赵元珠用帕子遮住脸,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老鸨劝道?:“裴少爷,你就说两句软话哄哄我们先生吧,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什么话?”裴瑾笑了笑,“海誓山盟?这种做不到的事,我从来不说。”

都是娼家手段,要是被哄得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就等于被人揪住了小辫子,非要你剜下几块肉来不可,大方是一回?事,上?当是另一回?事。

“可是阿拉先生……”老鸨还想说什么,裴瑾已经把书合上?了,淡淡道?:“再不消停,我去隔壁云珠那里睡了。”

赵元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竟然这种时候下她的面子,可她揣摩着裴瑾的神色,发现那好像是真的,她如果?再继续闹腾下去,他就真的走了。

她很想说“那你以后都别来了”,可又惧怕他真的当了真,这不是不可能,裴瑾给她花钱是很大方的,但要说伏低做小讨好她,也不曾有过,她生气吃醋,他也从来不曾着急过。

一想到这里,赵元珠就慌了手脚,也不敢再闹。

这件事也就那么过去了。

后来没过多久,裴瑾就离开了上?海,她也就死了这条心,谁能想到,快十年过去了,他竟然又回来了。

想到这里,赵元珠又再次叮嘱女儿:“巧儿,你听着,你要听话,千万别让他厌了我们母女。”

巧儿不知赵元珠和裴瑾的过去,听赵元珠说他对她好,心里便模模糊糊有了些猜测:这个裴叔叔,恐怕是和她妈有点旧情的。

后来的一件事,更是让她对此坚信不疑。

有一回?,她们母女上街回?来,见到学堂放了学,她眼珠子就黏在了上?面,挪也挪不开,求着赵元珠:“妈,我也想去上?学。”

“小姑娘家家,上?什么学?”赵元珠才?不当回?事,“你当我们钱多得烧手呢?”

可巧儿虽然年纪小,但十分有主意:“谁说的,现在还有专门给姑娘家开的学堂呢,妈,我想去念书。”

赵元珠见她不识相,沉下脸:“人家是千金大小姐,你是吗?读书?你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巧儿被她说得眼圈都红了,可就是不甘心,夜里裴瑾回来,她去求他:“裴叔叔,你和我妈说让我去念书吧,我也想上学。”

裴瑾就笑:“你想去上?学?为什么?”

“我不想当倌人,也不想当厨娘,上?了学,我才?能过上?不一样的日子。”巧儿仰着头看着他,“我不想走我妈的老路。”

裴瑾笑了:“好,有志气。”

“裴少爷。”赵元珠听见动静赶过来,差点气个半死,“你甭理这丫头,上?学哪里是她能干的事儿,我让她跟着我学点本事,长大了给她找门好点的亲事就是了。”说着,她还瞪了巧儿一眼。

裴瑾道:“她想念书,你就送她去吧。”联想到她们母女的窘境,他干脆好人做到底,“学费我出就是了。”他蹲下来,看着巧儿,“只有一点,要念书,就好好念,千万不能偷懒,知道吗?”

巧儿不敢相信:“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念书吗?”

“当然,明天就去报名。”

可到了第二天,赵元珠迟迟不肯露面,巧儿磨磨蹭蹭去找裴瑾:“我妈说她身体不舒服,今天不能带我去了。”

裴瑾哪里不知道赵元珠是在装病,他就道:“那她不去好了,我带你去。”

就这样带她去学堂报了名,定了隔天去上?学,巧儿高高兴兴地去,却是哭着回?来了,问她怎么了,她就说是因为名字被同学笑话了。

柳巧儿,这名字听着就像是个乡下丫头,被人说两句土也就算了,有个女同学家里养了只哈巴狗,也叫巧儿。

裴瑾回来的时候,赵元珠正骂着她:“是你非要去上什么学,现在还好意思哭?今天嫌我名字取的不好,改明儿是不是就该恨我为什么不把你生成千金大小姐了。”

“怎么又骂上?了?”裴瑾叹了口气,这屋子里,司机是个闷葫芦,但凡没有必要,绝不开口说话,就算是开口说话,也是言简意赅,多说一个字像是要杀了他似的,花匠呢,年老耳背,不管和他说什么都笑眯眯地说他“好”,可实际上?什么都听不见。

帮佣的吴妈也是个笨嘴拙舌的,不爱说人是非,虽说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聘请了她,可家里到底是有些冷清了。

也就是赵元珠和巧儿这对母女有点人气了,若非如此,也不会一直让她们母女住在这里。

“裴少爷,俗话说得好,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赵元珠用手帕按着眼角,“我就说不该念书吧,上?学第一天,就嫌我给她取的名字和狗重了,巧儿巧儿,有什么不好的,你给评评理吧。”

裴瑾啼笑皆非,真是小孩子才?会为这种事哭闹,他问巧儿:“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呀?”

巧儿呐呐道?:“同学都叫安娜,琳达……琳达家里养的一只狗,就叫巧儿,我总不能和一只狗叫一个名吧。”

裴瑾沉吟片刻,笑道?:“这也简单,巧儿这名字是不像大名,叫巧仪吧,Joy是欢乐的意思,也算是有个洋名了。”

巧儿这才?破涕为笑。

这些事,回?忆起来都还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柳巧仪道:“你救了我们母女,给了我们安身之所?,又送我上?学,替我取了名字,我爹都没有对我们那么好过,说只是好心,谁能信?如果?没有对不起她,何?必对我们母女那么好?”

裴瑾心中早有猜测,可亲耳听她说出来,真是想呕出一口老血:“不能是我人好吗?”

真是天地良心,他和赵元珠重逢后单独说话的时候都寥寥无几,这给他加的戏也太多了吧。

柳巧仪冷冷一笑:“你不过嫌她是个妓-女罢了。”

裴瑾怒极反笑:“我有什么好嫌弃她的,她是个妓-女,我也不过是个嫖-客。”

顿了顿,他看着柳巧仪苍老的面容,隐约能窥见那个倔强又有主意的小丫头的影子,他轻轻叹了口气,缓下语气,“事实上?,我一开始收留你们母女,一来是旧相识,二来也不忍你小小年纪就沦落风尘,于我而言,那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我知道。”柳巧仪逼问,“那后来呢?若非无情,何?必对我们母女这般照顾?”

裴瑾无奈道?:“那会儿兵荒马乱的,我把你们母女赶出家门,你们能活得下去吗?若还是走了老路,我岂不是白帮一场?”

“这不过都是你的花言巧语罢了,”柳巧仪冷冷道,“你不过是嫌弃她是个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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