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十二三岁时,常常跟着?陆老爷子出席重要场合。
半大的男孩西装革履,卷卷的头发蓬松乌黑,举手台词有着?旧时代少爷般的优雅贵气。但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穿过正装,再也没有在乎过个人形象。
今天陆淮赶到订婚现场时,将将迟到。
漆黑西装遮盖住精瘦身躯,白色衬衫顶端的纽扣没有系上,领带松松垮垮挂着?,男性成熟的喉结在薄薄的一层肌肤下滚动。
柔软如海藻的头发得到打理,他难得将锋利的眉宇放出来,狭长的双眼中带着恣意的慵懒,当年那个被束缚在绅士躯壳里的孩子,已不复存在。
“衣服怎么乱糟糟的?”
陆妈急切地拉住他,认认真真为他扣上纽扣。
陆淮手长脚长像条竹竿,十六岁便高过母亲一个头,十八岁更是超越了父亲。
眼珠在眼眶中滚落,视线划过眼前小老妇人发丝间的白,又落到她微微颤抖的膝,以及努力踮起的脚尖。他忽然弯下腰,低下六亲不认的头颅,主动将扯乱的领带凑过去。
陆妈鼻子一酸。
她这辈子只有这么?个儿子,如今终于成长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他这样高又生?得这样俊,即将成为丈夫,或许不久后便成为新的父亲。
“你今天要订婚了。”
到底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陆淮八岁被送到公公膝下,十四岁归家。
他的心再没回来过。
身为幼教工作者,陆妈最清楚人的童年代表什么?,她因为自己的缺席而羞愧。无论他在学校里如何闯祸,不管他要退学或是去当同性恋,她不敢说只言片语,只能在冷冰冰的父子俩中间周旋,努力充当和事佬。
她知道他们的母子关系不堪一击,也知道陆淮对爹妈绝了心。但唯独今天,太多话梗在嗓子眼,像是多年积压的繁琐叮嘱,猛地冲破了堤坝。
“以后做事要多考虑点。”
忍不住便有了第二句、第三句。
“晚晚是个好孩子,你脾气坏些,要多让让她。”
“别像你爸那样,成天闷头生?气。小两口间总有矛盾,把?话说开就好了。女孩子更要面子,你得给人家个台阶下,知道吗?”
她光是说,没指望他应的。
但他的确懒洋洋地应了声知道。
她心里又是酸,又是甜,背后传来众人的起哄声,这下她知道,她该把?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好小子,交到年轻漂亮的儿媳妇手上去了。
“去吧。”
她松开苍老的五指,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拐弯的地方。
仅此而已。
“老陆。”
陆妈以欣慰而骄傲的语气道:“我们儿子长大了。”
“终于长大了。”
陆爸搭上她的肩,威严的目光倏忽变软。
——
陆淮半生?叛逆,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站在这里。
绵绵白雪伸延万里,雪花漫天飞舞,犹如浩浩荡荡的柳絮,轻轻软软地落下。
背后是寂静的山林,眼前是素净花朵团团拥簇的场地。头顶满是飘带和纸纱灯笼,随风轻轻飘扬。
熟悉的不熟悉的宾客满座,他西装革履,单手握着小束花朵。
而她穿着?自己设计的复古系婚纱,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踏雪而来,犹如画中走出来的中世纪小公主。
雪点纷纷扬扬,落在蕾丝头纱上,落在柔软的卷发上,也落在白皙小巧的肩头。即使隔着?如此长长远远的距离,陆淮依旧觉得自己看到了她齐刷刷的两排卷睫毛,以及咖啡色眼瞳里的星星。
她一步步地走过来。
他就这么?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像是慢慢走过了一生?,她停在他的面前,眉目欢喜,水汪汪的眼睛里藏着无数讨人喜欢的俏皮话。
“行了行了别傻看了。”
乔司南不甘示弱地夺取注意力。
他凶狠地瞪着他,佯装心不甘情不愿,将妹妹的手交出来,口上还不忘威胁,“好好做人,你的狗腿还记在账上,早晚给打断。”
“多操心你自己吧,订婚三年还结不了婚的老男人。”
陆淮不以为然的回嘴,乔司南恼羞成怒地挥拳,两人的交锋愉悦了现场的观众,大家忍俊不禁,又催促乔司南下台。
林晚和陆淮都不喜欢煽情,所以宣誓环节省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语,两人光是对视着?,唇角挂上笑?容,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负责主持的陈白的俩忙救场:“两位新人好像太过沉浸在二人世界中,忘了我们这些电灯泡的存在。那话不多说,小伴娘小伴郎快上戒指。”
小伴娘很可爱,小伴郎刚上台,台下议论纷纷。
“老陆,你看这小孩……”
陆妈满脸疑惑不定,“是不是很像淮淮小时候?”
陆爸瞅了瞅那唇红齿白的嫩团子,再瞅瞅小孩的鬼眉鬼眼,实事求是道:“比陆淮小时候好看,是个爱笑的。”
隔壁陈宁安也瞧出不对,用手肘撞撞,正在微信谈公事的乔司南,“我怎么觉得小伴郎和林晚长得这么?像?”
陆爸听了低声道:“人家说像得是晚晚。”
陆妈不服气,“真像淮淮,我生?的儿子我能不知道么??”
陆爸和乔司南默契对视一眼,两道视线都转移到那个笑?吟吟的小团子身上去,仔细打量眉眼骨相,越打量越心惊,不禁异口同声道:“他俩儿子都这么?大了?!”
“真的?!”
陆妈超兴奋,“这是咱们孙子??”
“怎么可能。”
陈宁安超嫌弃,“这小孩都七八岁,那时候陆淮才二十出头,林晚刚成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正在窃窃私语的大伙儿,想想也是这么?回事。
但话是这么?说,架不住那小孩骨相精致如林晚,两只眼睛圆圆饱饱的,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眉毛鼻子和陆淮怪像的,毛茸茸的卷毛也像。
那头林晚已经帮陆淮戴上戒指,两人似乎在小声说着?什么?。小孩宝贝似的捧着戒指盒,抬眼巴巴盯着陆淮,问他怎么不拿戒指,可爱得不得了。
“不拿了。”
陆淮开玩笑说:“送你了。”
小家伙最贪财,不过小眼珠子转两圈,发觉现场人很多,不适合暴露本性。于是立马摇头,软声软气道:“这是要送给新娘子的,我又不当你的新娘子。”
一句话又叫人捧腹大笑?。
陆淮揉揉他的脑袋瓜子,取出钻石戒指,刚套上林晚的指尖,有人从花草拱门下走出来。
是个住着木拐杖的老头。
林晚定睛,瞧见老头的打扮和气度,再去看陆家爸妈惊诧的表情,心里的猜测顿时有了八分把?握。
更何况他身后带着?几十个穿着?军服的男人,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他们立马整齐有序地排成两列,一排往左、一排往右齐步跑去,迅速包围了会场。
准备逮捕在逃犯人似的。
大半客人被这副架势吓懵,不由自主地握紧手包。订婚而已,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不速之客,林晚感到右眼皮连跳了数十下,立马回眸,“陆淮,是不是你……”
陆淮依旧垂着?头,闻言只是捏了捏她的手心,径直将银圈戒指套入手指。
“紧么?”他以寻常那种口气问。
年底忙得团团转,她连戒指都没时间选,订婚事项由陆淮一手包办,戒指也是陆淮设计的,全凭感觉定的尺寸。
不知怎的,看到他这幅漫不经心的模样,林晚的心定了几分,摇摇头道:“不会。”
不松不紧刚刚好。
“嗯。”
陆淮应声,而后才慢慢抬起眼皮,直直看向那个穿着唐装的老人,嘴角扬起痞气十足的笑?容。
“老头。”
他挑起眉角:“你也有迟到的时候?”
语气里带着轻微的讥讽,又好似亲密的调侃。很奇怪,爷孙俩之间的氛围也很怪,似敌似友似无形的斗争。
“人生总有意外。”
老人笑得云淡风轻,遍布褶皱的双目却无比清明。
“比如你也有结婚的时候。”
“又比如,你也有装不下去的时候。”
*
北通的雪山和雪屋都是旅游业的热门项目,号称让你感受最宁静原始的冬天。
林晚在旅游攻略上看到这个,才初步有了‘下雪的婚礼’这种浪漫又孩子气的想法。
他们租下整座山头,除却订婚仪式,其余吃吃喝喝都在小巧又别致的木屋中进行。有公公婆婆安排宾客,林晚这个准新娘负担大大减少。
找时机换下繁复的婚纱,林晚穿上自家品牌的长裙。
陆淮拿了件披肩式的长袖小外套给她穿,她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木椅子上,像个孩子那样,看着?他一颗颗替她系着纽扣。这副场景看得在场年轻女性满心羡慕,也令陆家爸妈不由得露出老家长的慈祥微笑?。
林晚倒是无所察觉。
她的眼睛明亮清澈,睫毛又黑又长,歪头斜脑去眺望远处的安静木屋,暗中努下巴问:“不去看看?”
陆淮懒懒散散地斜了一眼,猜到那里头装着?陆老头和他的兵。
“不去。”
“去嘛?”
传说中的陆老爷子是严厉而圆滑的,但真正出场时简直气势非凡,比男主更男主,比反派更反派,彻底颠覆认知。叫林晚忍不住去留意。
况且亲情是很复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