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竹往左偏了偏身子,伸右手捂在太阳穴上。
邱宁与她离得这么近,若给他瞧清了自己,当场叫出她身份来,该怎么得了。
她将目光聚在萨鸿可汗与金贝勒的身上,两个人正在说话,满屋子的人也都安静听着,包括英亲王在内都一脸严肃,大抵是在交涉,清国该出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将英亲王换回去。
然而他们仍用的是蒙语交谈。她听久了像被催了眠。清国的皇室都学习过蒙语,所以英亲王是能听懂的,金贝勒更不必提,在座的恐怕只有她一个人在听天书了。
不对,邱宁也是清国人,又非皇室,想必与她一样,什么都听不懂。嘿嘿,还好我不是唯一。
然而她错了,她的确是唯一。金贝勒刚说完句什么,邱宁立马用流畅的蒙语接过话,那叽里咕噜的调调与她方才所听完全一致,且他说完了话,金贝勒便一下子缄默了,而大汗则笑眯眯点头。
江白竹皱眉。邱宁到底说了什么,竟然将金贝勒的话给噎住了。左右不是什么对清国有利的话。而且,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蒙语。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丢给过他一本《蒙语大全》之类的书籍,不过是随手拿过去而已,她半行字都不曾看过的。难道,他是这样学会的?
气氛逐渐从方才的略显尴尬重新变得活络,众人再次推杯换盏,聊得热火朝天。
她拿起小刀,费力地切下一块羊腿肉,顺着纱巾与下巴的缝隙往嘴里塞。
“太后,还是摘了纱巾再用餐吧,这样实在不方便。”这声音格外轻柔,尤其是那一声“太后”,她敢肯定,除了她自己,再没有别人听见。
江白竹心惊,打直了脊背,右偏过头,正对上邱宁一双好看的眼睛。
“你,你是怎么……”江白竹吞了吞口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邱宁嘴角微微上扬,长发在脑后高高扎起,水墨画一般的秀气面庞显露无疑。他面前是一小盘薄厚均匀的肉片,每片肉上没有半点油脂,显然是他刚切好的。
他端起那盘肉,放到她眼前,又向侍从要了杯温水捧给她道:“您不沾肥腥,不会饮酒,也不好饮牛乳,饮些温水便好。”
江白竹接过水,欣喜于他还记着自己的习惯。不沾肥腥不会饮酒尚且不提,不好饮牛乳是因她这具身子的胃有些小毛病,喝了牛乳定会胀气。
邱宁若还记着这些,劝他便更有把握了。她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既然被他识破了身份,江白竹便大大方方地摘下面巾,在对面英亲王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神中,用刀尖挑起羊肉放进嘴里。
这里的羊肉滋味非常鲜香,没什么腥膻气,食材本身是上乘,则不需要丰富的调料蘸料,只用盐简单调一调味便足矣。
她很想立刻问清邱宁,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帮助北元,可惜场合不对,人多眼杂,她只能默默吃肉。
邱宁除了与别人交谈之外,都挺直了身子安安静静坐着,他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这种感觉,与他往日站在自己背后时,她感受到的视线无异。
天色渐晚。
残阳如血,又白又浅的弯月已经挂在了天上,气温骤然下降,风更大了,而真正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蒙古包外的一大片空地上,最中央的位置正燃起篝火,萨鸿可汗呼喝着让众人都出去跳舞唱歌,继续喝酒吃肉。
北元人能歌善舞,才出去没多会儿功夫,许多人就绕着篝火围成个圈,又唱又跳的,很是热闹。英亲王看上去是想与自己说些什么,可惜曼陀公主缠着他,定要拉他跳舞去,无可奈何之下,他尚没得空来寻自己。
江白竹满怀心事,披上斗篷远远坐在一旁,看他们玩闹。
“太后。”邱宁走过来,坐到她身边。
“在这别叫我太后,被人听了去可怎么好。”江白竹压低了声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奴才该如何称呼您?”邱宁表情柔和,周身的气场完全没有黑化的凛冽感。看来离开自己这一年多的时光,他应当没有遇到什么太糟糕的事。
“叫我姓名,邬瑾儿就好了。”江白竹叼起一根青草,纵目远眺。
言毕,两人迎来短暂的沉默。
也许是邱宁知道,即便太后这么说,他也不合适这么叫。又也许是彼此都有太多的话想说,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邱宁率先打破平静。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站起身冲她笑眯眯道:“奴才带您去个好地方。”
江白竹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看了眼被他攥住的手掌,顺势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被他拉着走了。
邱宁长得更高了,纵然自己也在长个儿,却仍比他矮了两个头,她把视线放平,仅能看到他的腰身偏上的脊背处。
这里的气氛与宫廷相比,自由度高了不是一个次元。在宫中的她,宛如金丝笼中鸟,锦衣玉食,却处处受限,在这里,则是无所束缚的飞鸟。她追着他的步子,撩起裙袍小跑起来,细细的风沙扬在脸上,引得她低头捂住了口鼻,却意外地不惹人厌烦。
人群的欢笑声离他们越来越远,邱宁放慢了步子,拉着她翻过一座小山丘,指着远处道:“那里是月亮湖,很美。”
有几颗星星已在天上闪出明亮的光彩,江白竹看着形如弯月的湛蓝湖泊,心神瞬间怡然开阔。
两人走到湖边一棵小树旁坐下,偶尔有觅食的小动物从草丛钻出。
“邱宁,你为何要效忠北元?”四下无人,江白竹直视着他的脸,想着今日定要把他给劝住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