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界,坡脚村。
晌午的烈日渐退,光影移转,院子里的香樟树影子从西北方向往东悠悠地转。
江望北,亦或者说是上海的那位贾裴贾老板,正在院子里锄地,他许久没干农活了,手生了,握着铁锄的手柄总是打滑。
祁山给他拿着一件带绒的黑色对襟袄子,就站在旁边看着。
院子外头有人一直拼了命地朝祁山招手,像是想要把祁山喊出去,祁山只是摇头,指了指江望北的背影,示意,不好出去呢。
外头的人丧了气,转头就走,刚好碰着一个赶来报消息的,这人着手一拦,提醒新来的说:“进不得进不得。”他十分夸张地用手掌往脸上一擦,做了个川剧的变脸动作,又往院子里指了指,意思是,家主心情不好,别往里头凑了。
俩人并肩正要往外头走,忽而,这身后的院子里传来连连爽朗笑声,是江望北的声音,轻快明朗,很是好听。
“祁山,你看你傻不傻,衣裳都垂到泥巴上了,都弄脏了,哈哈哈。”
这俩人倒吸一口凉气,往日,无论谁弄脏了江望北的衣裳,怕是都要被扒下来一层皮,这笑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说:“咱要不要去看看?”
另一人连连摆手:“不必了吧,日后,给祁山哥多烧点纸钱就是了。”
院子里。
江望北手指上全是红色的黏土,湘西丘陵的土黏啊,又红又黏,其实是不大适合种菜的,种些橘子树倒是挺好的,不过,这时候种橘子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江望北原本只想种点长得快的小葱和香菜,这俩样,什么菜里都能搁一点。
这样突如其来的兴致,祁山倒是不意外,他连搂了好几下手里的黑色袄子,把垂下去的那截袖子给拢了上来,嘿嘿朝着江望北笑:“我这……没注意。”
江望北也懒得锄地了,他踩着三角砖的边缘出了菜圃,熟稔地在砖块尖儿上刮了刮胶鞋底上的泥,一边刮,一边问祁山:“燕秋那边有消息了吗?”
祁山答:“人的确是在黑石寨,还活着,其他的,不晓得,按照海六姑娘的韧性,应该不会把咱们这地方供出来,这点……大家都是这样觉得的。”
“未必吧。”江望北坐在矮脚靠背椅上,开始脱胶套鞋,有些费力气,不过他也没喊祁山帮忙。
江望北脱到一半,突然不动了,很是随性地任凭这胶套鞋挂在他的脚后跟上,他抬头看着祁山,苦涩笑了一下:“毕竟,我之前那般对她,按照她的性子,该是想要我吃些苦头的。”
“那样对她的又不是您。”祁山着急解释,“那是贾裴,是那个又凶又狠的人,不是您。”
江望北眼神忽而凝住,像是原本奔流热烈的岩浆坠入冰海,瞬间冷却成了坚硬黝黑的黑曜石,就连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他缓缓开口:“那你说,我现在是贾裴,还是江望北?”
祁山不敢说话。
“祁山啊祁山,我不过是试探你一下,装一下那个懦弱无能的胆小鼠辈,你就真的被我唬住了,当着我的面,说我又凶又狠?祁山,若是没有我,你还在江家老宅子里当傻子呢,是谁带了你出来的?你不记得了?”
忽而一声震怒:“那个狗屁江望北能带你去上海吃香喝辣吗?能带你去找女人吗?他只知道护着你,把你当孩子看,祁山,你只是傻一点罢了,又不是还没长大,对不对?”
祁山噗通跪下,俯得很低,视野里只有那双胶套鞋沾满泥土的鞋尖儿,他哆哆嗦嗦,不敢言语,半晌才说出:“我……我知错了。”
一双手忽而扶住了他的肩头,他慢慢抬头,正对上江望北那双炯然有神的眼睛,他听到江望北说:“祁山,你看,就连你,也没办法分清我和那个人,海燕秋,又凭什么能分清呢?”
“啊?”祁山懵了,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贾裴在装江望北,还是江望北在装贾裴?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呐呐开口说了句:“豆豆,枣树上结枣子了。”尾音带着一些哭腔,祁山说完,几次欲抬头看对面的人,却又不敢,着实的不敢。
直到那双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祁山听到有人回应他:“咱别爬树去摘,得拿竿子打。”
祁山“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一个身量巨高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他张开长臂,一把搂过眼前的江望北:“豆豆,你为啥要吓唬我,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出来,我又不敢和别人说你身体里有两个人的事,我就一个人等啊等,你终于出来了。”
江望北且就任凭祁山这样抱着他,其实挺难受的,祁山的胳膊硬得和铁似的,江望北得十分吃力地昂着头,才能顺畅地吸气呼气,他拍了拍祁山的背:“你做的是对的,你不能告诉别人,一旦告诉别人,江家就毁了。”
***
入夜。
跛脚村静得很。
高处,几扇半开的窗户后头有人手擒着枪在盯梢,白日里,曾有人发现跛脚村西边有黑石寨的人留下的痕迹,平江寨便是派了人重兵把手这西边,白天探消息,夜晚偷袭,这套路,他们平江寨的再熟悉不过。
可上半夜都快过了,也没得动静。
怕是人不敢来了吧,才一把火被烧了大半个寨子,哪里还有力气从乌山跑到杨家界偷袭啊。
盯梢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余光里,倒是突然看到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一个激灵,瞬间推开窗,凑在窗柩旁又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啊。
忽而,他看到对面的房屋顶上有人在甩火棍子,安插在村屯里的响窑不好明目张胆的报信,若是发出一点儿什么声响,大家不就都知道,你这院子里是有东西的,所以他们白日里就用旗子,晚上就用点燃火棍子传递信号。
盯梢的人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