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城去的时候宋小川刚醒,他身上两个伤口,一剑刺进左肩,一剑从胸口划过一条一尺长的口子。伤口看着吓人,但正如金铃所说,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周玄逸真想杀他的话,一个书生能做到这个程度吗?
“你打算怎么办?”伏城说完又补了一句,“我给你个公道。”宋小川认识他这么多年,感情也要分个先来后到,伏城对宋小川的信任怎么也要多些。假如周玄逸真想要宋小川的命,伏城不会留这样一个人在破庙。
宋小川躺在床最靠墙的位置,导致表情看不怎么清楚,半响沉闷的声音才传来:“我不跟梦游的人计较,找严哥还用得着他,但以后别让我瞧见他。”
伏城反而沉默了,哪怕宋小川说一定要讨个公道都让他好受些,他现在不得不怀疑周玄逸的话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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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城下手很有轻重,周玄逸的手半天之后就消肿了,就是膝盖还是疼,前天被柳青青泄愤一样扎了一通,昨天又被伏城打了一下,这人真狠心,打起人来丝毫不手软。
现在周玄逸不用装,走起路来也是个很自然的瘸子,不,简直比瘸子还像是瘸子。
伏城照顾好周玄逸之后要出门买张床,他不习惯跟别人睡在一起,而周玄逸似乎要在破庙常住的意思,买张床对谁都好。伏城本来是想自己出去,但周玄逸非要一起去,说是要出去活动活动腿脚。
说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和伏城一起出门了,伏城觉得自己之前耐心不足,和周玄逸一个瘸子走在一起总觉得烦,现在竟然也不觉得对方慢吞吞的,反而一起被带跑了调子,两人走着跟两个老头一样的速度。
伏城走路的时候眼神总是管不住的朝周玄逸那边瞥,他看了一会儿道:“你心情很好啊。”
周玄逸闻言突然板起脸,也不知道是做贼心虚还是怎么了,道:“没有。”
话还是干巴巴毫无感情的话,但伏城就从周玄逸这张脸上看出了心情好。周玄逸这张脸最常出现的表情是没有表情,除此之外要么是一股随时随地准备噎死别人的嘲讽样,要么就是像个要债的黑脸。
但他高兴的时候,这张脸也有些细微的不同,嘴角浅浅勾着,眉眼轻轻弯着,眼角带着点笑意。
两人停在一家铺子面前,一般都是定做,店里的床板没几张,但看上去都是上好的货色,木头打的光滑,上面还雕着精致的浮雕。人人都能做的东西就不拿出来卖了。‘
伏城在店里绕了一圈,这些床上雕刻的图案基本都是龙凤呈祥一类的,问道:“怎么都是婚床?”
伙计道:“普通人家都能做的,谁来店里买啊?你瞧这鸳鸯雕得多好,你瞧这共结连理枝看着跟活着一样,也就我家师傅能做。”
伏城腹诽道,连理枝本来也不是活的。他随口问道:“你喜欢什么木?”
周玄逸皱着眉,完全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伙计特别机灵,一眼便能看出周玄逸才是能做主的,解释道:“现在店里就剩水曲木的、鱼鳞云杉和杨木了,您要是想要金丝楠木和红木也行,但得定做。”
周玄逸听着伙计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倒出一堆听不懂的名字,觉得头疼,道:“随便。”
伏城对此毫无异议,道:“那随便拿一张吧。”
伙计听了之后笑逐颜开,当即把店里现下最贵的雕花大床卖给伏城,狠狠宰了伏城八两银子,还亲自给伏城送到柳荫巷的破庙里。
周玄逸说着随便,但等晚上躺在床上,抬头就看见一副巨大的龙凤呈祥,扭头又看到镶着一圈的鸳鸯戏水,觉得自己眼前全是一遛的鸭子,闭上眼睛,小鸭子排着队往脑子里拱。
周玄逸在床上辗转反侧,翻了好几遍身,走到伏城床边,道:“你下来。”
伏城还没睡,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看了周玄逸一会儿确定他没梦游,道:“你干嘛?”
周玄逸道:“咱俩换床。”
伏城道:“为什么?”
周玄逸道:“睡不惯,认床。”
伏城心想你就来这破庙才几天,还能认上床了?伏城掀开被子下床,嘀咕道:“新床你不睡,非要来睡我这棺材板子。”
等他真躺在新买这张床上,一下子明白了周玄逸为什么那么烦躁。雕花师傅估计把毕生所学都用到这张床上了,只要是个寓意百年好合的吉祥物件都雕上去。伏城想到周玄逸的黑脸,有些幸灾乐祸。他嘴角不自觉的勾起笑意,很快就睡着了。
等周玄逸换到伏城的床上,又开始觉得烦。伏城的棺材板子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枕头和被子上四处都是伏城的气味,急哄哄地往周玄逸鼻子里拱,就跟伏城就在耳边絮絮叨叨一样,他眼睛一闭,脑子里都是伏城额头上的火云纹。周玄逸这回不想小鸭子了,又被伏城弄的心烦意乱。
周玄逸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周玄逸叹了口气,坐在床边,遥遥看着已经熟睡的伏城。
周玄逸想看得更近一些,他走了两步,最终在距离伏城床头两米的地方停下来,虽然周玄逸想更往前走一步,但理智告诉他,这里是最安全的距离。以周玄逸对伏城的了解,如果走得太近,伏城一定会发现。
周玄逸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盯着伏城出神。伏城睡着的样子和平时很不相同,他的脸上充满了平静,他不知道伏城会不会做梦,如果做梦,会梦到什么呢?他会被过去那些阴霾所纠缠吗?
伏城最恨别人骗他,可周玄逸骗他的事情不止一件,被发现了之后会怎么样呢?伏城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把周玄逸的舌头拔出来吗?应该不会吧,伏城那么心软的一个人,他做不了这样的事情。
周玄逸的时间不多了,过不了多久,他就要从柳荫巷的破庙离开,回到属于他的庙堂里。
而周玄逸绝对不会想到,他出于私心刺杀宋小川的举动,无形之间却救了伏城一命,或者说提前让伏城的命运到来。
与此同时,在与伏城破庙的一墙之隔宋小川家,过得并不太平。
宋小川胸前缠着纱布,他坐在桌前,暖红色的烛火正在跳动,将他的脸映衬的极为冷硬。宋小川对着黑暗道:“我说了,不要来找我。”
黑暗中没有人,只有家具投射在地上的一片浓稠的黑色影子,影子太黑,黑得不正常,片刻之后才如同方术一般,从家具的影子中流出一小块人的影子来,那人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似乎是个男人的声音,道:“你暴露了?”
宋小川有些烦闷,道:“没有。”
黑暗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宋小川有点生气道:“不知道!”
黑暗道:“主上很不放心你。”
宋小川一挑眉道:“告诉他,我很安全。”
黑暗沉默了半响,道:“明天会有使者过来。”说罢便整个人消失不见,彻彻底底遁形在黑暗之中。
宋小川捏紧拳头,他跟了伏城三年,整整三年都扮演出一个极为卑微的角色,胆小结巴的一个小书生,从未出过任何差错,而这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却被一个人打破了,周玄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