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衣人终究走了。
叶青艾本无心理会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因为在得知?镇守边关的大将霍心西被迫令归朝释权之后,她又听今上下了所谓的“梯级税赋”,正在思索着什么的她一不小心砸了手中?研台,又急急去寻父兄,得了父兄不以?为然,又溺爱却颇敷衍的“女儿?家应如何”的一通话后。叶青衣闭了闭眼,不语,独自回房苦闷。
果?然其后不久,西南之地民变。本是善策,奈何当?今朝中?不清,君王昏溃,朝臣一心夺权,官吏豪强则是勾连,土地兼并严重,耕田者多为佃农。“富者兼有一郡之地,贫着无立锥之地”。故而减轻百姓负担的“富者多出,贫者修养”的梯级税,只能让那些兼有广大土地的豪强把自己所应多出的税强摊到?佃农身上,增加百姓的负担。
说到?根底,问题还是土地兼并。梯级税在这种?兼并的现状下出来,治标不治本,实是......上逼民反。
叶青艾搁下笔,眉已经许久未曾舒过。
纱窗外,正是草长莺飞时节,她出神地望着白墙乌瓦之外,横出的一支粉白桃花,在带着草木微微腥气的春风吹拂下摇动,抖落些许。忽然便想起旧日,瘟疫的消息摇摇传来时,她也曾随众多难民一起南逃,腿脚不便又体?弱,有一家好心的贩夫,就?让她坐在他们曾经运货的木轮车上,拉着她一起逃荒与躲瘟疫。那时也是春,本该是耕作时节,一路的农田却都是荒芜的,农人纷纷逃难。陌上棣华浓,一个小女娃去采,却突然倒下了。症状与听说的瘟疫一模一样。
一路南逃,一路有无数人倒下。夫辞妻,子失母,老丧儿?。哭嚎声震天。到?了一座代表希望的城池前,那城门口早已严阵已待,许多盔甲士卒,却不是来迎难民入城看守秩序,而是驱赶难民们继续南行。谁赶靠近,杀无赦。甚至连城池附近的郊野也不许多呆。
人们有些不信邪,不信官府会如此放弃他们,还再继续靠近。当?一干面黄体?瘦,手无寸铁,病弱交加的流民百姓,对?上手持利刃的士卒......结果?之惨烈,以?叶青艾之心性,也不愿多回想。
好不容易,稍稍安定了一些,然而,这么多的百姓被迫流落异乡,没有了自己的土地,以?什么为生?佃户。
那些世族豪强趁着灾年瘟荒,却大肆侵占收购良田,几乎是以?低到?可怕的代价,就?圈走了百姓赖以?为生的土地。而有些返乡的百姓,却发现自己的土地已经成了那些惹不起的贵人的了。怎么办?为了能再耕到?自己的土地,为佃为奴。
听着震天的哭嚎,看着荒地里许多病饿而死化脓无人收的尸骨,看着老汉抱着自己三岁的小儿?熬不住病,一起撞死避苦。看着士卒杀到?最后都垂泪不忍却不敢停手的神情。看着那些饿得瘦得几乎同骷髅一样直僵僵,面色黄腊,衣衫破烂的百姓。替朱衣肉食的豪强耕作到?晕倒,还要爬起来去继续耕作,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出来的粮食却大半还要缴给那些吃米吃到?厌烦要倒在沟中?的贵人。
叶青艾曾在郊野毅然焚过那些瘟疫死去的尸首,曾饿得差点晕倒,也曾因为断腿被不忍的士卒偷偷放过。她受了不知?多少人的恩情善意,到?底活下来了。
然而,叶青艾也始终记得她曾自由地趴在路边,嗅过田野上不知?名的浅紫野花。她也曾见那又累又饿的腊黄丑陋的农家妇人,却还对?着一波碧水,捻过柳枝树条,梳着枯黄的头发,身后是傻笑着的丈夫。也曾见逃荒避瘟之余,路上还轻轻教?懵懂孩子哼乡野小调的老手艺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路听着鸦叫鬣狗盘垣,看着尸骨累累,百姓流离,受着同样苦头的她没有流泪,却在看见那些偶尔一现的情景时,止不住眼中?的辛酸,终于?至嚎淘。
终于?有一日,在无数人默默死去后,这个国家的王公贵族们,终于?从风花雪月,阴谋诡计里尘埃落地,里回过神来,宣布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后来,做些贱业,反倒算什么呢?
这些年,叶青艾一边在三教?九流里打滚,一边默默地积累着经验与思路,用她的眼睛,自底层,观察分析着这个国家。即便是最苦的时候,亦不敢稍稍懈怠昔年自狱中?所学。
她篡紧手中?的笔,想着自己如今的生活时,前面铺着鹅卵石的小径那头,忽地走来了侍女,呼唤她,只说新觅来了几匹当?今京中?贵女小娘子最时兴的料子,请女郎过去挑捡一二。
又说侯爷那传来音讯,只说是京中?贵女聚会的春日游园会,今次初初举办,特地向忠武府递来请柬,请叶家女郎去参加。叶青艾心知?肚明?,她昔年久藏深闺,今日又初到?京师,举目无旧识,名头又不好,哪个来邀请她。
说到?底,是叶侯爷疼爱女儿?,虽对?她的婚事绝了望,却仍不希望女儿?终日提笔沉思,闷在古纸堆里。
叶青艾看着使女的背影,忽觉心头有股烦闷顿生,又觉无力。爹爹是以?他的理解为她好,使女们则只是从主家之命而已。
她叹气,推动着轮椅,缓缓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