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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鸣瑶神智尚未完全清醒时,迷迷糊糊地听见两道声音在她耳旁不远处吵闹。
先是一道暴躁的嗓音:“……我知道……你肯定又想起了……”
后又是一道独具特色的嗓音传来:“盛鸣瑶很像乐郁。”
这嗓音极冷,又很淡漠,似是裹挟了冰雪,让人无端发寒。
——是玄宁。
盛鸣瑶心中一惊,顿时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清醒过来,竖起耳朵偷听着外间的谈话。
那暴躁的声音忽而消失了片刻,而后又低低道:“我知乐郁被妖族蛊惑一事是你心结,可入魔比妖兽附体更为可怕,稍有不慎便神智全失,盛师侄如今不过练气,恐怕……”
乐郁……?
这个陌生的名字传入了盛鸣瑶的耳中,不知为何,她忽然将其与沈漓安之前曾对她说的‘师父在我们之前,还有一个弟子’一事联系了起来。
其实早在前段时间,盛鸣瑶频繁前往丁芷兰的医宗时,也偶尔听到丁芷兰漏过一句:“你这眼神,倒真和那乐郁有几分相似。”只是丁芷兰说完后自觉失言,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盛鸣瑶也便没有深究。
盛鸣瑶脑子里走马灯般闪过了很多场景,包括在这几日指导时,玄宁偶尔会不自觉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微怔。
想来,也许这位‘乐郁’才是关键。
盛鸣瑶自嘲一笑,没了朝婉清还有个乐郁,果然自己还是逃不过替身的命。
“我知你不愿再失弟子,可盛鸣瑶身上那是魔气!她是魔气入体!”
听见这话,盛鸣瑶心中猛地一沉。
魔气……
难道是上个世界,从滕当渊的情劫幻梦中带出来的?
可这也不对,如果真是上个世界幻梦中留存的魔气,没道理一直风平浪静,就连玄宁之前都没察觉到,却在这次擂台突然爆发。
擂台……游真真……游隼……!
盛鸣瑶猛地瞪大了双眸,又被蒙在她眼前粗粝质感的布条逼得放弃了这个动作。
若不是这一遭,盛鸣瑶都差点忘了她也是个穿书者!
在《仙途漫漫》的原著中,有个情节曾表明,炼药长老游隼有特殊渠道可以弄来敛魔珠!
只是在这本书里,游隼作为女主朋友游真真的父亲,是个傲娇可爱的正面角色,又因记忆太过久远,就连盛鸣瑶都快忘记游隼的本性。
这厢盛鸣瑶思绪万千,恨不得将自己脑子扒开搜罗一番还有什么可看的,另一边,常云和玄宁仍未达成一致。
两人争执无果,常云揉了把脸,掩去了眼中的伤感,主动让步:“我先去正殿,你……好自为之。”
常云转身离去,逆光走向了惩戒堂的出口,他的背影被光一点一点吞噬,直到常云的身影完全消失,玄宁仍站在原地未动。
惩戒堂内是一贯的昏暗无光,盛鸣瑶所在的隔间是“甲”字号,是惩戒堂最高戒备的地方,几乎等于人间关押死囚的大牢。
入甲字房者,即便侥幸不死,也必去了半条命。
耳旁传来几声尖利的妖兽呼号,还有一些桀桀怪笑呼啸涌入了玄宁的耳畔,声嘶力竭地似是要将他吞噬。
玄宁记得这里面有不少大妖,甚至大部分都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而今,这里又关押了他的徒弟。
明明暗暗的烛光从高高悬挂于顶端的灯笼形状的器皿中发出,这东西全名叫“化妖血珠”,放在此处,当然不仅仅是用来照明,更是用来折磨妖兽。
而对入魔者,同样也是折磨。
玄宁修长的手指搭在了并没有关紧的房门上,按理来说,只需要他轻轻一推,本就虚掩着的房门自然会为他敞开。
可玄宁不知为何,偏偏在此时低眸,视线触及到了指尖的鲜血的那一秒,玄宁活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可战胜的猛兽,倏地缩回了手,片刻后,仍不敢抬起。
窄窄的长廊看不见尽头,只余下耳旁凄厉的咆哮,孤独又清醒的人独自立于此处,像极了人间所言的‘自作多情’。
玄宁终是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悄无声息地站在距离盛鸣瑶不过一步之遥地地方,长长的眼睫凝结着化不开的冷色,让人分辨不清他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
是悔?是恨?是怨?
或者,是哀?是痛?
“……师尊?”
盛鸣瑶的手腕被沉重的枷锁扣住,体内的魔气仍在折磨着她,就连眼睛也被不知何种材质的布条蒙住,偶尔想要掀起眼皮,就会被某种粗粝磨得生疼。
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盛鸣瑶仍能分神察觉到玄宁的到来,就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是师尊来了吗?”盛鸣瑶像是为了确认什么,又问了一遍。
面前的徒弟衣衫破败,连眼睛都被人用特制的困魔纱遮住,分明该痛苦不堪,可盛鸣瑶脸上居然仍带着几分笑意。
她在笑什么?
玄宁并不知道,可他却又想起了乐郁。
在乐郁彻底与般若仙府决裂后的那段时日,每每午夜梦回,玄宁总会想起他,想起曾经被自己选中时,那个正直跳脱、潇洒无畏的少年。
为师者,理应传道受业解惑。
可乐郁在自己的影响下却自甘堕落,与妖族为伍。
这是否证明,是自己的道错了?
……
被吊着的盛鸣瑶久久未得到应答,心中难免升起了几分失落。
无论何等坚韧之人,在突然遭遇坎坷时,也总希望能有人陪伴在身边,哪怕开口说句话也是好的。
就在盛鸣瑶以为不会有回应时,一股冷风袭来,鼻尖嗅到一丝极浅极淡的幽幽梅香,隐约又像是混合了一点清澈的竹味。
下一秒,盛鸣瑶眼睛上的黑布突然被人解开,不算强烈的光线仍然刺激的她眼睛一眯,险些落下生理性的眼泪。
“……为师在。”
玄宁放弃过这个徒弟一次,以至于让盛鸣瑶学得了别人的剑意,身上也半点没有留下与他肖似的痕迹。
玄宁也曾一时疏忽,让最爱的弟子乐郁被妖族侵蚀了意识,犯下滔天大错,挽救不及,落得个身死道消的结局。
……
再不会了。
这一次,是天道赐予玄宁,最后的机会。
***
正殿·
常云端坐于上首,比起以往总是装作温和的模样,此时更多了一份疲惫。
盛鸣瑶那孩子怎么偏偏……!
可惜!可惜了啊!
丁芷兰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寂静:“这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总是笑眯眯的易云难得冷着脸答道:“按照般若仙府的门规,无论何种缘由,入魔者,当斩!”
坐在常云右侧的丁芷兰叹了口气,有心想要求情,可也再找不出借口。
“不可。”
冰冷的嗓音似是裹挟着霜雪,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正殿门口。
——来者正是玄宁。
他显然是刚从惩戒堂赶回来,匆忙极了,鸦青色的长发略显散乱,总是整洁如新的雪色衣衫此时沾染上了点点血迹,瞧着就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盛鸣瑶是我的弟子。”
玄宁语气十分平静,既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警告些什么。
坐在上首常云被玄宁这副模样气得一掌拍在了上首的八仙龙昙桌上,十足十地用了灵力,这使得雕刻着的精致花纹顿时出现了丝丝裂纹。
“不过区区一个盛鸣瑶,你当真要如此吗?!”
许是察觉到了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常云复又坐下,长叹一声:“玄宁,你可还记得,‘入魔当斩’这条门规,是谁定下的吗?”
殿内几位长老顿时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人敢抬头看此时玄宁的脸色。
漫长的沉默弥漫在殿内,时间似乎凝滞在了这一刻,落针可闻的寂静让人心悸。
玄宁垂下眼睫,无端显出了几分落寞,缓缓道:“是我定下的。”
这条门规,是在乐郁引出的大乱平定后,玄宁亲手添在般若仙府的门规宗卷上的。
阴差阳错之下,如今又要由他亲手打破。
这样的巧合,简直像是上天对无知蝼蚁的戏弄。
见玄宁承认,一直没吭声的游隼坐不住了,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哟,玄宁真人倒也知道门规?我还以为——”
他的话未能说完,就被玄宁扑面而来的一掌吓得乱了阵脚。
游隼虽有“药宗炼药长老”这一名头,然而修为也只勉强与丁芷兰持平,大约在元婴中后期,他连闭关的药宗温沦真人都比不过,更别提与化神后期、实力莫测的玄宁相提并论了。
眼见玄宁这一掌已经逼近了游隼的天灵盖上上,关键时刻,常云飞身而下,替游隼抵挡住了玄宁的突然发难。
“这里是大殿,休得放肆!”
常云拦在了游隼身前,玄宁不愿伤他,迫不得已,退到了正殿中央。
眼见常云是真的怒了,游隼喘了口气,同样愤怒难平道:“分明是玄宁真人不问缘由便对我下了狠手,就因他是掌门你的师弟,如今便只一句训斥了事吗?!”
旁人或许不知,但游隼心下明白,玄宁那一掌根本是带了十成十的威力。
若是真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不说魂飞魄散,起码也会去了半条命。
当然,这样一来,始作俑者的玄宁也讨不了好,若是游隼拼死反抗,大抵也会跌落一个小境界。
这样的结局,无非是两败俱伤罢了。
修仙一道,越是往上,越是困难,倒也没见过玄宁这样拼着自己修为下跌,也要让人难堪的。
疯子!简直疯子!
游隼越想越气,怒声道:“玄宁欺人太甚,我——”
不等他说出后文,站在殿中央玄宁伸出手,掌心一番,赫然是一枚指甲盖大小黑色的珠子,光泽圆润,远远看着到似黑珍珠一般。
这是……
“敛魔珠?!”
从开始一直未出声的易云失声大喊:“怎么会出现此等魔物!”
他的师父被魔道中人所杀,因此恨极了魔族,如今乍一见这等害人的物件,自然情绪激烈。
玄宁挺直脊背,转头望向易云:“向来易云长老很是了解这东西?”
易云点点头,话语中难掩愤怒:“这是魔族中人死后留下的魔珠,修为越高,所留下的珠子越大,你手上那颗约莫是元婴修为。”
“这珠子阴险至极,若是有修仙者一时心神激荡,心绪不稳,就会被魔气伺机而进,及不易察觉。论起后果,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身死道消!”
玄宁也不答话,冷冷地望向游隼:“此珠藏在游隼长老的发冠之中。”
“身为般若仙府的长老,却身佩魔物。事已至此,游隼长老还有何话说。”
高修为的魔珠可以激发低修为魔珠的魔气,可惜盛鸣瑶在擂台上用的木剑已经不知踪影,否则证据更是确凿。
饶是如此,也已足够。
常云目光一沉,转向游隼道:“长老可有冤屈?”
游隼万万没想到这颗珠子居然会被玄宁发现,他自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可到底棋差一招。
就在游隼打算鱼死网破的那一秒,常云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不对,不给游隼任何反抗的机会,立刻用捆仙绳缚住了他的四肢,将他牢牢束缚住。
生怕游隼使出什么阴招,常云指尖微动,化作一道青色灵力,封住了游隼的灵脉。
“到底是被你发现了。”
游隼自知无救,索性也不挣扎,他死死地盯着玄宁,哈哈大笑:“你的徒弟让我女儿横生心魔,那我便让她遁入魔障!”
“般若仙府绝不会容得下一个入魔了的弟子!哈哈哈哈,玄宁你也有今日!”
若是往常,生性淡漠的玄宁连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给这样的将死之人。
如此癫狂之人甚至不如蝼蚁,他们早已失去了‘道’,根本不配被玄宁放在眼中。
自从乐郁死后,玄宁已经很少有如此强烈的恨意了
可如今,听了这话后,玄宁想起惩戒堂中形容惨淡的盛鸣瑶,滔天怒意再难压抑。
若是盛鸣瑶在此,想必也会十分讶异,玄宁这样的人身上居然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一个徒弟被妖族蛊惑,变得半妖半人,一个徒弟入了魔,如今生死未卜……哈哈哈哈哈哈,报应不爽!报应不爽!”
由于性情不和,游隼与玄宁向来不睦,此事般若仙府皆知,可常云万万没想到两人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说到底,还是游真真困于心魔之事,给了游隼太大打击。
玄宁眸色沉沉,忽而一言不发地出现在了游隼身前,常云几乎都未看清玄宁是如何动作,就听游隼一声惨叫,而后便没有了声息。
“休要胡闹!”
常云一甩衣袖拦住了玄宁的动作,再定睛向游隼看去,探了探他的灵脉,察觉到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后,终于舒了口气。
还活着。
活着确实活着,只是游隼如今的模样绝对称不上好就是了。
原本高傲无比的炼药长老瘫软在地,像是一条死狗,他的灵力被常云封住,四肢全部被玄宁在刹那斩断,如今正是疼得钻心剜骨、死去活来的时候。
按理说,这么疼得时候,人都会克制不住的痛呼,可游隼却一声不吭。
常云心道不妙,再次看去,才见游隼满嘴鲜血,喉咙时不时费劲地发出“嗬嗬”之声。
原来就在刚才,游隼的舌头已经被玄宁用灵力搅得粉碎。
不得不说,玄宁不愧是修仙奇才,他对于灵力的把控极其精准,精准到就连常云也没发现不对。
这种情况,即使审问完游隼,恐怕他也活不了多久。
“你——你这是——!”
易云叹了口气,见掌门被玄宁气得说不出话,主动上前一步:“兹事体大,若是掌门应允,便由我来将游隼送入惩戒堂,待探查完他的记忆后,一切线索明了,再由掌门定夺。”
同样有至亲之人死于魔族之手,也同样有至亲之人堕入魔道的易云,恐怕是在场最理解玄宁心思的人。
痛极!恨极!怒极!
也正因这份突如其来的感同身受,易云再不多话,接过玄宁手中的珠子后便退了下去,将空旷的正殿留给了他们师兄妹三人。
事到如今,在刚才的爆发过后,玄宁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立于大殿中央,在某一瞬间,忽然与那日的盛鸣瑶产生了共鸣。
——她当时跪在这儿,衣衫染血,满身伤痕,又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想必,也是极痛的。
玄宁这么想着,蓦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如月色般清冷出尘的谪仙人立在大殿中央,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是在这红尘浊世中,没有人能让他垂首回顾。
常云忍不住又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对师徒,何止相似。
“师兄,”丁芷兰心中酸涩,以己推人,也能明白此时玄宁心中是何等煎熬,终于出声劝慰,“你——”
然而下剩下的话,悉数被铺天盖地的惊愕吞噬。
只见大殿中如修竹而立的白衣仙人缓慢地垂下了他高贵的头颅,脊背一寸一寸地弯下,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场景骇得发不出声音。
一寸,又一寸。
玄宁的膝盖在触及到地面的那一秒发出了一声闷响,就像是天空中最高傲的鸿鹄被人硬生生撕扯下了翅膀时的哀鸣。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
——砍断猛虎的爪牙,囚飞鸟于笼中,撕扯下鸿鹄的翅膀,摧折山巅之雪的傲骨,在皎洁清冷的月色上撒满世俗的尘埃。
又或者,让清冷孤高的谪仙人抛却了所有的出尘清高,亲手将自己的尊严抛落尘埃,从此彻底陷入泥沼。
此时,常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道:“玄宁!你——”
何至于如此!
玄宁对常云的话语充耳不闻,兀自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双手握拳,藏起了指尖上无法拭去的血色。
曾经,即使修长的手指沾满了另一个徒弟的鲜血,那时的玄宁也无所畏惧,可如今,他却连看都不敢再看。
“……饶她一命。”
玄宁眼底一片赤色,就连眼尾都泛着不同寻常的猩红,见常云不答,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在这大殿上,面对自己亲手立下的门规,玄宁没有任何依仗,他跪在地上,只剩下一腔孤勇。
“今日,玄宁在此跪求掌门,无论何种代价,无论宗门有何惩罚,尽归于我——”
“但求掌门宽宏,饶她一命。”
往日里如碎玉般清冷的声音,如今只剩下低沉的暗哑。跪于正殿的白衣仙人抛下了所有过去的孤高清傲,一字一句,仿佛泣血。
“——但求掌门宽宏,饶我徒盛鸣瑶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别走开,搞玄宁的日子里,总是下一章更精彩[点烟.jpg]
【我日万了!我日万了!我日万了!】
PS:‘甲’字号暗室牢房按理来说是听不见声音的,瑶瑶之所以能听到对话,一是门没关紧,二是她感知力已经非常非常高了
感谢在2020-03-3120:51:10~2020-04-0118:5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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