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桐站在原地,望着肖凤台算不得从容优雅的背影,无声苦笑。他没期待着肖凤台会答应,可是这一刻果真来了,他才发现现实成真给人造成的冲击远比想象更强。
但这才刚刚开始呢。肖凤台不再是十年前天真近乎幼稚的少年,他也不再如当年一样软弱而迷茫,对命运毫无掌控能力而任人宰割。蒋桐整了整衣领,准备追上肖凤台。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从来不会轻易放弃。
手机突然响起,蒋桐看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接通放到耳边。
“学长好久不见”他边说边快步走出教堂:“有事找我?”
“你不在会场了?”裴璟还是一样的开门见山:“议程上写btk27研讨会在203房间,我没看到你。”
“你对btk感兴趣?”蒋桐意外道:“我回头可以发一份材料给你,说实话研发方面没什么实质上的创新突破,但如果你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看在上帝的份上”蒋桐几乎能想象出裴璟边说话边翻白眼的模样:“我们真在一间实验室工作过吗?”
“我现在兼职给一家药企做顾问,帮他们筛选靶点。前几天那边给我发了一篇你的论文。”
“你晚上有空么?我们来聊聊cd30。”
蒋桐与裴璟约在酒店loungebar见面。蒋桐之前安排了和中国团队的电话会,卡着点下楼,裴璟果然已经坐在吧台。不知是不是吧台灯光效果,裴璟似乎比蒋桐印象中的样子胖了,然而五官轮廓依旧鲜明深刻,目光锐利如昔,在中年人行列中亦称得上鹤立鸡群。蒋桐自回国后再没见过裴璟,如今看到他熟悉的挑剔神色,内心竟然感到一阵亲切的喜悦。
“你迟到了。”裴璟皱眉道。
蒋桐在他身边坐下,招手叫了一杯威士忌:“不好意思刚刚有个会,今天的酒我来请。”
“最近如何?我回国快两年,都没怎么跟你联系。”
裴璟单刀直入:“叙旧之后再说。先谈正事。”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片推到蒋桐面前:“早先电话里说过,我现在兼职为银杉做学术顾问,提供靶点筛选指导意见。银杉把你那篇cd30的paper发来给我看,问我的看法。”
“然后?”蒋桐不动声色道。
“很简单”裴璟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我认为领域有研发价值,银杉又不缺钱,你们只要出价合适就可以考虑。反正Cd30的海外权益你又没能力开拓,签了协议当下就拿一大笔研发费用,如果成功还能每年拿销售分成。”
“既然你不吃亏,银杉也不吃亏,我就来找你聊聊。”
裴璟下海对蒋桐的冲击基本等同于著名跨国药企银杉对cd30感兴趣:“学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吗?财务上还是其他方面我都可以尽力。”
“我好得很”裴璟瞪他一眼:“而且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
“这样说有失公允,但我站在你的角度,绝不会放弃跟银杉合作的机会。”
蒋桐苦笑:“学长,前几周国内一个大药企要买cd30。我刚刚拒绝人家。”
“那又如何?”
“我知道你看中什么。你要研发阶段独立性,对产品的后期管线排布有话语权。这些细节问题都可以谈。”裴璟并不气馁:“从我的角度,你跟银杉合作明显利大于弊。卖出聊胜于无的大中华区以外权益,你不仅拿到一大笔现金,还会随着研发进展获得后续里程碑费用以及银杉在美国的临床学术资源支持。最重要的是,银杉可以给你的信誉免费背书。不好意思,来的路上我稍微google了你一下。我认为华清现在亟需信誉。”
蒋桐上上下下打量裴璟,难以置信这么一番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出自以不通世故著称的裴璟。工作果然会重塑人的灵魂。他在心中默默感慨。
裴璟切切实实抓住了他的七寸。
Asco的演讲很成功,但还远远不够。华清确实撤回过btk27的一期临床,路巍也确实曾经在华清担任要职。事已至此,Btk27的结果本身其实无关紧要,关键在于资本市场对华清公司管理层的形象极有可能因为路巍引起的丑闻而恶化。一家公司如果核心管理团队混乱不堪,对研发人员管理松散,一两个临床的成功又能说明什么呢?
就算假以时日华清能够扭转这一印象,公司的估值必然因此而遭受冲击。华清太需要钱了,研发每推进一步,费用就翻倍地上涨。他等不起。
“出售海外权益需要董事会通过……”蒋桐犹豫道:“有没有具体的提案?我希望能确保华清在大中华地区的独立性。”
任务完成,裴璟明显松一口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银杉的人随后会跟你正式接触。没事我先走了。”
“等等”蒋桐拉住他:“好久不见难得有机会叙旧,你没事就再坐会儿。酒挂在我账上。”
“不用你请客。”裴璟硬邦邦坐回高脚凳:“一会儿我把水单拿走,银杉可以报销。”
这还是他记忆中凌晨坐在实验室显微镜前两眼放光,大谈特谈科学研究之奥秘的裴璟么!蒋桐不得不假装呛水低头咳嗽,避免裴璟察觉自己的惊愕表情。
裴璟本人倒是看上去对他人大跌眼镜的反应习以为常,扬手招服务生又叫了一杯酒。
“为什么开始跟企业界接触了?”蒋桐思来想去抛了个擦边球:“你们学校跟银杉有合作?我听说银杉这几年发展科研价值链延伸,在美国与日本的大学合作建了好几个实验室。”
“这种门面项目我懒得参与。”没想到裴璟比他想象中更坦诚:“我缺钱,银杉给的顾问费还不错,占用时间还可以忍受,为什么不签。”
“你很缺钱吗?”蒋桐大惊,裴璟早已拿到终身教职,所在大学经费宽裕,同行一向艳羡。经济问题是蒋桐所能想到的最后一种可能。
裴璟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惫。他双肘支桌,宽肩上洒落一片昏黄灯光,肩胛骨凸起,两侧深浓阴影像是无形的负担被刺破而显露原形。生活,黏腻晦暗,沉重而密度惊人,终于追上他的脚步,将向理想振翅高飞的青年拘束于地上。
“等你有两个上私校的孩子就懂了。”裴璟唇边挂着一抹讽刺的微笑:“北美私立教育体系是俄罗斯农奴制在现代社会的完美体现。可惜我们的家长没有十月革命的果敢,一进校门就脚软,乖乖上贡任由学校收割。”
蒋桐差点没摔了杯子:“你有孩子?你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婚?”
他感到不可置信:“你竟然没邀请我?”
裴璟不耐烦道:“我谁都没邀请!我不需要愚蠢的仪式感安慰自己人生中黄金岁月的终结。”
蒋桐小心翼翼道:“那你现在……?”
“去年分居了!没签婚前协议!”裴璟又叫了一杯酒,肉眼可见地心绪恶劣:“这是第二个我需要卖命给资本主义打杂的原因!”
蒋桐感慨万千:“我以为你会终身不婚。”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有这种可笑的想法。”裴璟忍无可忍道:“霍金有老婆!约翰纳什有老婆!爱因斯坦有不止一个老婆!我是个还算英俊的正常男人,实验室又不是深山修道院!”
“不过,结婚之后外表的用处就没那么大了。”蒋桐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竟然从裴璟的抱怨中听出哀怨:“我这辈子都搞不懂女人一天天在想些什么。”
他瞥一眼蒋桐:“你怎么样?听说你也生了个孩子,聪明吗?”
蒋桐连忙澄清:“不是我生的,是我领养的。”
“我的天!”裴璟哀叹一声:“你还没getover那个人?”
蒋桐不自觉降低音量:“事实上……我们又在一起了。我在b轮融资路演时遇到他,他投了华清。”
裴璟直起身,像看外星人一样打量蒋桐。
“没你想得那么顺利”裴璟低声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
“这不难理解”裴璟道:“鉴于你之前做的那些事,你们还能复合已经是个奇迹。”
“那么你更应该接受我的提议——既然他是你的股东”他拍拍蒋桐的肩膀,笑容的成分微妙复杂:“用这笔钱向他买张赎罪券,恭喜你不用再恐惧地狱。”
“别告诉我你信教了”蒋桐躲开他的手:“让我对婚姻和家庭保留点幻想。”
“我不信,但我前妻每周日带着孩子去教堂,我能怎么办呢?”裴璟叹一口气:“这就是生活。”
裴璟叫了车回家,蒋桐送他到门口。两人在冷风飕飕的路口站了片刻,蒋桐终于忍不住好奇:“你是怎么认识你前妻的?”
他真心好奇,怎样的高人才能把裴璟从象牙塔尖拽落凡尘,沾一身灰摸爬打滚。
“与你无关”裴璟回答得冷淡,头也不回钻进出租车扬长而去。不知是不是错觉,蒋桐从他身上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肖凤台对蒋桐的表白不置可否,蒋桐也陪他装傻,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两人回国后表面一切照旧,变化却不知不觉于细微处生发。
一个周五,蒋蓁放学后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意外在路对面看到了蒋桐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蒋蓁嘴撅得老高,还是乖乖爬上副驾驶位置坐好:“晚上小姨都说好了带我去吃大餐。”
这小子拒绝叫自己爸爸,对蓓蓓倒是一口一个小姨亲热得很。蒋桐瞥了蒋蓁一眼:“我带你去的地方肯定比你小姨找的好。”
蒋蓁哼一声以示不屑,脸向着车窗,眼珠却转来转去偷瞄蒋桐。蒋桐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开车,过一会儿身边传来男孩的小声哼哼。声音细如蚊讷,几乎淹没在发动机噪音中。
“到底要去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