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娘想着想着,那边南山已是吃饱了。
南山不等他们吃完,便起身道:“凤娘,家里没水了,我去挑水。”
她拿了木桶扁担便往外去,裴渠目送她离开,顺便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粥。
南山挑着装满水的木桶回来时,裴渠站在门口等她。因是余月最后一天,月亮没了显威的机会,倒是星星还算明亮,坊间静悄悄,连虫鸣声也没有。为免撞见巡街武侯,南山更是走得飞快。那小小身板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好像一咬牙,就能将整个长安都搬起来。
真是个奇迹。
裴渠在门口接过她的两桶水,帮她拎进了屋。南山放上大栓,竟有一种关门放狗的错觉油然而生。错了错了,感觉全错。她趁周遭一个活人也没有,毫无形象地疯狂晃了晃脑袋,最后扶正了走回堂屋。
烧水洗漱,水有限,没法太奢侈。尽管如此,南山也特意留了一盆热水,端去房里擦了席子。
裴渠看她忙活来忙活去,最后站到了她房门外。南山端着盆子出来,还不忘解释道:“某也是刚从洛阳回来,这席子好些日子没人睡,恐是落了灰,但眼下已是擦干净了,郎君放心睡,莫嫌弃。”
裴渠在屋外脱了鞋子,进了屋内,将包袱放在卧柜上,借着一盏烛火,将屋内陈设看了一遍。寝床高橱,窗边有一镜台,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看着很舒服。
他正看得出神,南山忽地又进来了。她从竖柜里取了毯子放到床上,想了想,又放下寝帐钻了进去。
裴渠不明所以,却听得她在帐中拍蚊子的声音。
烛火映照下,只看到帐内一个黑影,像伺机等候的猎人,总能精准出手击死目标。她出手极快,判断力非常好,目的也十分明确。这样的人,总好像做什么事都能成。
裴渠看得走了神,南山却忽从里头探出个脑袋,看着裴渠道:“郎君,蚊子应是都打死了,你过会儿进来时要分外注意,别让蚊子再进来了,长安蚊子比洛阳蚊子还要毒呢。”她说话间以最快的速度手脚麻利地下了床,然后夹好了帐子,很满意地搓了搓手。
一手的蚊子尸体。
她似乎有些局促,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夜一点点深了下去。
裴渠在镜台前坐了许久,直到整座宅子里都没了动静,这才伸手抚上了那台面。他打开妆奁,其中面脂妆粉,眉黛髻花,应有尽有,与其他同龄女子似乎并无不同。他起了身,走到那两大只书橱前,取出其中手抄书册,翻开来看,内页上均是一手漂亮行书,唯有书封角落写的小字,是端正小楷——南山,一笔一划,有棱有角,似多了几分咽不下气的刚硬。
裴渠握着书册想了许久,他原以为自己会将那书册放回去,可最终却没有舍得。反而是将那书册收进了包袱,做了回十足的窃贼。
窃贼自有窃贼的心思,裴君的心思,与那些弯弯绕绕的男女情爱没有关系,只有一份放不下的忧。
他照南山说的,动作迅速地打开寝帐,再迅速地进去,最后迅速关上,一气呵成,却还是有一只狡猾下作的蚊子趁机猫了进来。
它先是在空中盘旋一番,仿佛叉腰仰头哈哈示威,随后寻了个合适的栖处,停在了床帐一角。裴渠几次想要打死它,可到底没有付诸实施,于是他与这只蚊子和平地处了一夜,共同分享了南山这张狭窄的寝床。
而另一间屋子里的南山,却是一夜没怎么睡好,直至外面钟鼓声一齐响起来,她才揉揉有些肿的眼睛,跟凤娘说:“凤娘啊,我做了个好长的梦,你还记得老家的橘子吗?我梦见我吃了好多好多橘子,祖父说我再吃就要吃坏肚子了,可我却还是不停地吃。”
她前所未有地叹了口气,头发全耷拉着看着很没精神:“看来我真的很想吃橘子了,可这里哪有橘子吃呢?”
凤娘一心说要睡得浅一些,可这会儿却还是睡得比谁都沉,南山的话她自然是没有听到。
南山也不吵醒她,轻手轻脚下了床,穿戴齐整出了屋,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廊里穿着旧官服的裴渠。
南山看看他,忽揉了揉眼,嚷道:“郎君不是带了官服嘛!为何昨日说没有!”
裴渠眉毛微扬了一下:“不对啊,南媒官昨日问的是裴某为何不穿官服,裴某是据实回的。”
南山气焰一下子弱了下去,好像是这样。她一拍脑门,诶,早知不该那么问。
罢了罢了,南山打个哈欠,又将他这身官服看了看,的确是旧得不能看了,可他套上这身,却没有穷酸相。浅绯色官服,这是五品官才能穿的颜色,看来当年皇帝将他送出去的时候,为显国威还破格将他品级往上拔了好几层啊。
南山忽想起那日徐妙文在马车中说裴渠要进宫面圣之事,遂问:“郎君今日要见圣人?”
裴渠应了一声,却应得十分勉强。
南山转头进了厨舍,将昨晚留的一些吃食热了热,将就着迅速吃完,问裴渠走不走。裴渠说好,又问:“裴某行李就暂放在这里,晚些时候让人来取,不知可不可以?”
南山囫囵点点头,带着裴渠出了门,又与邻居大娘打了招呼,大娘允了她会好好看照凤娘,她这才放心离去。
两人一起出了坊,初升的日头很好,南山指了指东边:“郎君那边走,某这边走,白马寺再会。”
“再会。”裴渠站在原地看她转身离去,自己则朝朱雀门的方向继续走。
朝阳将影子拖了老长,裴渠走了很久,穿过朱雀大街,巍峨皇城便在眼前。
这场本无归期的放逐,结束了。